從越南到加拿大
●漫談我的「詩」路歷程
我是在越南土生土長的華裔，父母都是廣東省的大埔縣人。小學時在堤岸坤德學校唸到四年級，因家境問題輟學幫忙母親做生意。
我母親很堅強，在父親過世後獨力教養我和弟弟兩人。當時正值吳廷琰政府要華僑歸化越籍，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有意撤僑。母親想讓我們兄弟兩人回台升學，卻因我學歷不足，難以申請。幸好坤德母校的林佩真校長提議：要我每天在放學後回校，跟隨蔡介然老師補習數學和史地，因國文方面我已有超水準的程度了。半年後參加小學畢業考試，倖獲通過；隨即報考穗城初中，又獲錄取；從此開始了我在穗城學校三年的中學生活。
我弟弟超武先我一年入讀穗校(因他沒有輟學)，那時他正就讀趙大鈍老師施教的中二班，對趙老師的國文講解與詩詞吟誦讚不絕口。當時趙老師與詩人李魯叔有詩兒韻二十疊的唱酬(時間長達一年)
，之後超武也不自量力，陸陸續續地寫了清平韻二十疊，呈請趙老師修正。
我還記得其中一疊是寫到辛丑金禧國慶的，那時是民國五十年，國慶當日淒風苦雨，連綿不斷，所以記憶特深。詩如下
:
佳辰風雨共淒清 似訴江山歷亂情
島上鼓鼙銷戾氣 壁間匣劍發心聲
問齡半百寧忘莒 復國三軍豈盜名
安得天河兵甲凈 好尋故舊話生平
註 : 首句韻腳用"清",
末句韻腳用"平",
故曰"清平韻";
二十疊是二十首 , 每首都用同一組的韻腳寫成。
我在穗中三年，從趙老師那裡學到了不少詩詞的知識。也曾東施效颦，步韻李魯叔先生的自笑詩博粲
:
矜持堪笑我癡頑 天地悠悠俯仰間
自是陸沉猶可挽 誰云金盡便無顏
未工諂媚難諧俗 尚有吟哦不肯刪
一片清真甘澹泊 憑將傲骨嘯湖山
另有一首"小販行"的古體詩
, 也是趙老師代為修改的 :
小販一何苦 街頭賣蔗漿 胼手兼胝足
畢竟為誰忙
嬌兒猶待哺 稚女正號寒 兩餐粗米飯
亦覺負荷難
生借既無門 投親亦乏路 對泣望牛衣
難謀升斗補
賤役勉相從 僕僕風塵道 信是靠人難
反是自力好
自力可更生 靠人徒自惱 善哉君之言
人誰肯草草
昂藏七尺身 應恥傍人戶 男兒當自強
將相豈賴祖
發奮待從頭 莫讓青春老
除了趙老師，我還經常向周伯壽、黎漢魂、何儉生、勞乃勳、任遠及蕭湘...等諸位老師請益求教。此外，知用中學的陳寶尊老師(重光翁)和陳友琴老師(劫餘生)
; 報界耆宿的梁澤普、鄺魯久、馮卓勳、馮若炎...等諸老，亦對我在詩詞方面的學習助益良多。在中保公司工作時，與詩人黃花瘦先生過從甚密，時有參加詩人之間的文酒之會。
記得專擅牡丹的南海女詩人張紉詩女史南遊訪越期間，我曾不揣冒昧贈詩一首，翌日即獲和韻回贈，並獲收錄於『張紉詩南遊唱酬集』中。
茲將兩詩謄錄如下 :
贈張紉詩女史 鄧超文
慕名早自香江始 筆擅簪花更擅詩
豈獨胭脂傳國色 大家真不讓鬚眉
註 : 「大家」讀音「大姑」,
古時對高貴女士的尊稱，如曹大家。
超文詞長惠詩和韻次答 張紉詩
一爐煅木猶存性 四海觀風未廢詩
肯放隔江紅袖入 騷壇主客共揚眉
後來張紉詩與西貢新誠美(壽星公煉奶)公司的蔡念因共諧連理，時有唱酬；可惜逃越時詩稿散失，時隔卅多年，現在只能憑記憶錄出部份而已。我還記得南越解放後的第二年(1976)
，適值是龍年潤八月，當時剛在換鈔之後不久，百物騰貴，民心惶惶；雞豚魚肉固如龍鳳之難求，即每日的柴米油鹽亦張羅不易，更何況還要過潤中秋呢
? 所以我寫了這首丙辰潤中秋感懷詩 :
一年二度過中秋 一樣蟾光百樣憂
豚鳳魚龍猶可免 米珠薪桂最難謀
提燈已少童謠絕 設餅空餘俗例周
今夕人間是何世 風風雨雨未曾休
一九七八年三月，南越實施新經濟政策兼打資產買辦，我被關進美拖勞改營做勞動改造。之後越共暗許南方人民以金條或房地產作押半公開登記離境，引發了從海上逃越的難民潮！我太太秀錦在十二月初攜同長子揚泰和出世才四個月的幼女珊珊，登記乘搭匯豐號貨輪於聖誕節前夕抵達香港難民營。我在翌年一月中，走後門獲得提早釋放；脫險後，馬上與舍弟超武計劃參加乘搭木船逃離越南。六月間從南部迪石港出發，目的地是馬來西亞，卻在公海上五次遇到海盜船攔截，財物被搶一空，部份婦女也遭輪流施暴！最後一次被追到美國海上鑽油台附近，船友們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自行鑿船進水。木船漸漸傾側下沉，驚動駐守鑽油台上之美軍，派出護航艦驅走海盜船，並讓船友們棄船登艦，護送我們到馬來西亞之柔佛州，被暫時安置在當地的一個大球場，由聯合國和當地紅月會照管了一個多月。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六日，一個令我畢生難忘的日子 ~ ~我們船友六百多人被押上一條大木船(是上一批船友們留下的)
，與另外四條滿載難民的大木船，被大馬海軍的軍艦強行拖拉出公海，開始了五天四夜的海上漂流，期間有部份船友因喝海水或生急病致死的，都被拋屍大海，慘不忍睹！而那一天，我在後來才知道，正是我妻子兒女獲批准移民從香港抵達加拿大的日子，真可以說是「有人歡笑有人愁」了！
在海上漂流期間，其他四船早已各散東西；我們的船一直向南漂流，好不容易發現了陸地，原來已經到了印尼群島附近。正在盤算如何登陸，卻發現有巡防艦駛近擋著前路，我們的船不顧一切的向前直衝，把艦身都衝凹了一個洞！經過幾番周折，他們總算睜眼閉眼的讓我們繼續搶灘登陸，來到一個小島，叫達林島，也叫檳榔島，是群島中的一個。島上的海防人員替我們登記，劃出地區讓我們休息。翌日聯合國和紅月會也送來帳棚和糧食，我們總算又有棲身之地了！
這裡不是正式的難民營，只是臨時安置之處所，四周雜草叢生，窪地處處；船友們除草填窪，搭建帳篷，以蔽風雨，又撿拾島上斷木枯枝為柴，糧食則由聯合國按日供給
, 也可說是衣食無憂 ! 於是我寫下了離開越南後的第一首詩：
印尼達林島難民營感懷(1979)
怒海餘生劫後身 渾同隔世作新人
輕拋性命情非假 贏取自由意更真
島上縱無花似錦 營邊還有草如茵
布篷差可遮風雨 柴米不憂最足珍
詩成後，我試著寄給時在香港的蔡念因先生，想不到很快便接到他的回郵，而且步韻次答如下 :
蔡念因步元韻次答(1979)
茫茫雲水劫餘身 答韻裁牋慰故人
逐浪千潯疑夢幻 療飢一飯見情真
撐持肝膽詩為伴 涉獵江湖月可鄰
何去何從雖未定 重聞消息倍堪珍
按 :
我原詩第六句本為「營邊還有草為鄰」，寄蔡後才改成「草如茵」。
在達林島住了一個多月，快到中秋的時候，我被通知要遷移到另一個島的翁吉營，因為我申請到加拿大與妻兒團聚被接納了，遷營就是要在那邊等候排期赴加。我想起當時與弟弟出逃，還留下母親一人在越南，時常牽念。中秋節的晚上，我在翁吉營寫下了我離越後的第二首詩
:
己未中秋在印尼難民營
時方由達林島轉翁吉營
等待赴加拿大定居(1979)
一年明月今宵圓 翁吉營中感萬千
憶母情懷縈越海 思親魂夢繞南天
椰林輕曳蟬聲響 玉鏡高懸夜色鮮
至竟遷移隨俗慣 唯求早日到加邊
到了重陽節前五天，我和弟弟終於可以乘船過星加坡轉機赴加拿大了 !
臨行我還賦詩留別諸難友，是我離越後的第三首詩。以後故事的發展，可以從我詩中的內容和題意去體會，不再贅言了 :
己未九月初四日赴星轉加
留別印尼諸難友(1979)
偶然萍聚又分離 正值秋深菊放時
逐浪千潯逃性命 攄懷一卷託書詩
檳榔島上留鴻爪 翁吉營邊踏雪泥
此去加邦珍重別 揚巾揮手更依依
由星赴加機上作(1979)
凌空振翼快平生 萬水千山照眼迎
洋海于今消界限 島洲仍舊見分明
佇看變幻雲成岫 靜聽依稀霧作聲
小駐阿文蘇格藺 一觀歐陸暢遊情
註 :
阿文是沙烏地阿拉伯成員國之一，在埃及東南部。蘇格藺即蘇格蘭，藺讀去聲。
己未九日前夕定居多倫多(1979)
從今加國度重陽 且擬他鄉作故鄉
尚有秋風吹落帽 能無清興詠傳觴
安身已許心常樂 立業還期志遠揚
佳節思親添孺慕 幾時迎賞菊花黃
己未除夕大雪(1979/1980)
送歲何煩雪與霜 無端遍地白茫茫
紅牆頂上添銀瓦 翠柏枝梢綴素妝
應節有肴皆味美 圍爐無酒不生香
明朝又是猴年至 預祝從心事勝常
十二年後之辛未李良初步原韻賀新歲(1992)
瑞雪春來髮飾霜 呈祥喜氣沛蒼茫
荊妻隨俗迎新歲 稚女趨時厭舊妝
禿筆無心交卷白 寒風有意送梅香
人生幾許猴年過 仰主慈恩喜樂常
庚申春日偶成(1980)
嫩芽茁長見精神 一片生機氣象新
紅杏含苞因待放 黃鸝弄舌為迎春
冰霜過後松添茂 霖雨來時草更茵
想是東皇鑾駕返 故將顏色染凡塵
李良初和韻(1992)
寒消雨後倍精神 遍地芳菲景色新
桃艷笑逢民主日 鶯歌喜唱自由春
多城畫意花如錦 加國風情草若茵
文化繽紛融族裔 興昌百業積珠塵
庚申中秋前夕華人團契
士谷樓天台賞月(1980)
多城初度過中秋 賞月同登士谷樓
餅啖紅菱添雅興 樽開綠螘解離憂
歡呼主愛歌聲響 暢敘鄉誼笑語留
最是怡情娛目處 萬家燈火眼前收
註 : 士谷樓即Scott Mission，在士巴丹拿街五零二號，華人團契每週六晚在此聚會。
抵加週年有感疊陽韻(1980)
西風簾捲又重陽 落籍週年北美鄉
楓葉知秋紅滿樹 葡萄應節綠盈觴
如煙往事休回顧 似錦前程要奮揚
獨惜故園缺柴米 可憐慈母面都黃
註
: 時先母仍滯留越地，等候擔保來加。
辛未除夕無雪戲改霜韻詩迎壬申歲(1992)
送歲今無雪與霜 卻迎新月照蒼茫
紅牆頂襯琉璃瓦 綠柏枝添翡翠妝
應節佳餚甘且美 圍爐陳酒熱生香
朝來喜接壬申至 再祝從心事勝常
癸未除夕又見風雪有序(2004)
余於廿四年前初抵加時，歲值己未，是年除夕大雪，余始作霜韻詩紀之；
十二年後之辛未，除夕無雪，余戲改霜韻詩迎壬申歲；
今年癸未除夕，在小兒揚泰家圍爐餞歲，又見風雪，爰疊霜韻祝春禧。
羊肖三經雪與霜 又逢送歲見蒼茫
圍爐除夕嬌兒餞 應節新春淑女妝
風勁未摧寒竹傲 雲濃反襯臘梅香
迎申我亦深深祝 百業興昌喜樂常
壬午六一生朝偶成
花甲一週北美過 解頤常在多倫多
大湖小島風光好 土著移民族裔和
科技精研家國富 天倫樂敘頰顏酡
荷香今又逢壬午 懷緬神恩喜放歌
振權宗學長惠詩次答(2002)
少年心事老年容 北美南灣一望中
話舊當年兄若弟 傾情此際莖連蓬
耽詩笑我長卿厚 重愛憐君伯道空
聞說邇來多雅興 栽梅種竹自迎逢
註
: 1.唐劉長卿詩 老而彌厚
2.君自妻女逃越時沉江後至今不娶
3.君喜種花 常自嘲臨老入花叢
附鄧振權學長原唱(2002)
喜聞君訊憶君容 彈指韶光似夢中
三載同窗濃硯墨 廿年離雁散萍蓬
停車問字情難續 戴月謄書事轉空
升斗勞形驚鬢白 幸留身健待重逢
安省越棉寮華人協會銀禧會慶(2004)
當年同是逃秦客
來自湄江三角洲
怒海餘生逢劫後 越棉寮會泊孤舟
今慶銀禧廿五年 相期裕後更光前
齊心共創新天地 楓葉飄香遍大千
抵加廿五週年偶書(2004)
廿五年來北美洲 世風多變杞人憂
拾遺已少槍當道 閉戶仍驚賊在周
異服奇裝爭艷麗 如男似女鬥行頭
何當奮起研科技 除赤安貧仔細謀
註 : 行頭，戲服總稱，泛指衣服裝飾。
丁亥夏月六六生朝前廿一日
與秀錦遷入烈治文山新居感恩(2007)
周甲逢辰又五年 新居恰值慶喬遷
北移烈市風光好 南望多城氣勢連
怒海曾翻千浪湧 潮流今看萬濤濺
神恩祐我身同健 攜手休娛共息肩
註
: 烈市多城係指烈治文山與多倫多。當年逃越時投奔怒海，險死還生；今日北美潮流，男女不分，眾說紛紜，有若萬濤洶湧。
庚寅炎夏與兒媳孫等
在珊珊家歡度六九生朝有雨(2010)
蟬鳴枝曳接薰風 似火驕陽照眼紅
為避炎威尋樹蔭 忽逢霖雨灑花叢
問齡六九今初度 揭曆一零半始終
主祐兒孫同暢敘 呼爺喚母樂融融
註
: 時值2010年剛過半，故第六句及之。
來加卅多年，所寫的詩，都是抒發自己的心懷，工拙在所不計。下面還有幾首七言截詩，頗能記述一些有紀念性的日子和心境 :
一九九五年乙亥潤八月置巢感恩
十年祈待主恩承 賜我新居愛我恆
楓葉他鄉今建業 還求喜樂倍加增
丙子夏日母親大人
八秩嘏辰敬獻寸心為壽
持志撫孤節不移
半生勞苦寸心知
欣逢八秩春暉日 虔祝慈萱福壽頤
丁丑季冬與秀錦結褵廿五載
慶值銀婚詩以誌之
誓盟猶記在神前
結伴同行廿五年
患難相扶憂喜共 銀婚今慶愛彌堅
壬午珍珠婚誌慶
婚慶珍珠三十年
真情無改兩心堅
縱曾齟齬終相恕 為譜溫良儉讓篇
最後，我想抄錄一首我在2002年為美國穗城校友會特刊而寫的七言律詩，為本文作結
; 藉此也向諸位校友送上衷心的祝福 :
題美國穗城校友會特刊(2002)
絃歌不輟記當年 轉眼韶光卌載遷
縱有鄉音頻夢繞 愧無魚雁互情牽
星移物換人欣健 冬去春來業向前
願借園邊一角地 祝君快馬著先鞭
二零一一年六月九日鄧超文寫于烈治文山蝸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