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號手術室

 

        「陳婉丹醫生,請立刻趕到 6 號手術室!」

 

        播音器傳出緊急的叫喚聲。同時放在她褲袋裡的傳呼機,連續發出了三次一長兩短緊急的傳呼信號。當時她正在西院那邊巡視病房,診察病人的情況;她聽到了呼喚,立刻放下那些病歷記錄表,快步跑向位於南院的外科手術室,她在長廊上遇到了從手術室走出來尋找她的一名年輕的女護士。

 

        「陳醫生,我們全部都在 6 號手術室等候妳。」。

 

        「我現在正在趕過去。」她快步奔跑,那位年輕的女護士,也跟隨她一起奔向 6 號手術室。

 

       「什麼情況?」她衝進手術室,立刻詢問。

 

        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向她報告:「傷者是給一部公車撞倒,送到急救室時已經沒有任何意識,瞳孔放大帶有光感反射;血壓測量,收縮壓降至80,肺部雖然通暢,但呼吸困難。腹部浮腫,聽不到腹腔運行的聲音。我為她做了一個穿刺手術,血液回流到腹部,但血壓仍然沒有上升,於是我為她打了一枝強心針。」。

 

        手術室裡面除了這位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之外,還有站立著六個人,二男四女,他們是負責6號手術室的醫護人員,他們與陳婉丹醫生曾經多次合作,手術進行時彼此頗有默契。同時她也發現靜脈輸液架上已經掛了數袋鹽水包,消毒過的手術工具整齊地放在托盤裡,以及那些手術時要使用的條狀紗布、防護墊與剖腹手術包等等。手術應要使用的器皿與東西,準備得很完整,這班手術室的醫護人員頗有經驗。她順著視線看了一下心臟監測儀,此時監測儀上的心竇路線圖,以曲線上下急遽地跳動,這種現象是病患者病危時常見的一種心律軌跡。

 

        她走向洗盥盆用消毒藥水清潔她的雙手,一邊說:「有沒有準備了O型血袋與血漿?」

 

        「血庫職員已經送來了。」一名護士回答。

 

        她舉起消毒後的雙手,那名年輕的女護士立刻走上前,為她穿上無菌手套、鞋套,並且把她齊肩的長髪捲起來、戴上一頂無菌的手術帽與穿上一件無菌手術工作袍。她走向躺在手術床上的傷者,她是一位年約五十餘歲的婦人,身上插著管子並且使用呼吸幫助器;她掀開白色的被單,看見右臂、右腳和臀部都有明顯的擦傷與血迹,胸部與腹部出現一塊塊淤黑的顏色,在手術燈光下顯得更加明顯。她戴上聽診器,核實一下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講述的病情;她細心診察,果然聽不到沉悶的咕哩聲,也聽不到大腸運行時發出像涓涓水流的聲音,看來她的腹部與肝臟受到嚴重撞擊而損害了!她把聽診器移到肺部,仔細聆聽呼吸系統,肺葉暢通,有節奏的一長一短地運行。

 

        她沉思一會兒,抬起頭看見所有醫護人員凝望著她,等待她把病情判斷後、作下一步的指示。她看了一下監測儀,收縮壓下降到70。病人已到彌留的危險期,如果不立刻做手術,病人就會有性命危險。不能拖延了,但所有的檢驗報告與X光照片報告,還未到來之前,這樣貿然的動手術,會發生許多意料之外的危險性。她看一下病人,再次看一下監測儀,血壓繼續下降。沒有時間讓她作太多的思考,病人的生命就在她瞬秒之間的決定。

 

        「各位準備做剖腹手術,麻醉師請給傷者做全身麻醉。」她下達指示。

 

        六位手術室的醫護人員迅速地站在自己職責的崗位上,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成為她今次手術的助手。這時候兩位護士站在傷者左右兩邊,迅速地清理蓋在病人的胸部腹部與臀部、染上血迹的紗布,細心清潔每個部位,並且一次又一次重複地用消毒藥水洗滌,然後後退下來,讓陳婉丹醫生與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站在她們原來的位置,為傷者做剖腹手術。

 

        「取出O型血和血漿,把它們掛起來;打開剖腹手術包,插上鹽水袋,預備防護墊。需要一位護士留意病人的心率,每三十秒鐘報告一次心率變化。」陳醫生一連串下達指示,然後罩上口罩,拿起解剖刀,把鋒利的刀刃抵在病人胸部皮膚的表層上,劃了一道刀口,切口直達腹部。一條清晰的血線顯露出來,她在表皮下再往裡面劃了一道刀口,直達脂肪層,看見腹部裡面全是血水。

 

        「防護墊!送氧氣。」站在陳醫生後面的一位護士,立刻遞上防護墊,站在儀器旁邊的護士,打開氧氣開關。

 

        「收縮壓低於60,心率速度50。」一位護理高聲地報告。

 

        她沒有停留,繼續往腹腔深處找尋出血的源頭,她必需把血止住,失血原因可能是脾臟或肝臟破裂,或者可能是兩個器官一起破裂。突然腹膜接觸到空氣有些膨脹起來,腹壁不斷湧出鮮血。

 

        「鮮血將會噴灑出來。」她告知她的助手——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

 

        「快將血液輸入傷者的身體。」站在她身旁的那位護士,聽到指令,動作嫻熟地把血漿從血管裡輸入病人的身體。

 

        「心率速度45。血壓往下降。」一位護理高聲地報告。

 

        雖然她知道鮮血會噴灑出來,但當她刺穿腹膜時、噴射出來的血柱,仍然嚇了她一跳。鮮血濺在她的手術袍上,袖口上,匯成數條血流、慢慢的往下滴。她熟練地把牽引器插入劃破的開口處,將刺穿的傷口闊度加寬,讓她可以清楚地看見腹膜裡面的器官——它們全部浸泡在血水裡,於是她迅速地將膠管插入,血從膠管泊泊地流入玻璃的儲血糟裡。並且將數塊防護墊塞進傷口處。霎時間防護墊吸收了血液,變成了鮮紅奪目的濕布。她用夾子把這些泡濕了的防護墊夾起來,然後把幾塊新的防護墊塞進去。

 

        「血漿輸入,不要停止。」她急速的說。

 

        「監測儀上出現心房顫抖信號。」一位護理高聲地報告。

 

        「流到儲血糟裡的血液超過兩公升。」一位女護士大聲地說。

 

        她抬起頭來看見血漿輸入病人的靜脈,從靜脈流入身體,又從病人的傷口湧出。此刻她根本無力阻止血液的流出,她不知道血液是從靜脈那裡流出來,抑或是某個器官破裂?她又再次從腹膜中把那些浸濕了血液的防護墊取出來,又再次把新的防護墊放進去。此刻她對自己的醫術發生了疑問,是不是判斷出了錯誤?如果診斷錯誤的話,病人的生命就會有旦夕的危險!她一邊注意目前的情況,一邊在沉思,腦子的思維像快速的回帶機一樣,翻查過去是否曾經經歷過這樣的病狀,是否發生過這樣的病例?

 

        「血壓低過40!」一個聲音叫著。

 

        她仔細地查看肝臟,沒有發現任何傷口,為何血液仍然不斷地從肝臟湧出,是否自己看不清楚,於是她把手伸進去,把肝臟捧出來,清理佈滿肝臟上的鮮血。當她清理時,她發現肝臟表層不斷的滲出血水,她立刻拿起夾子夾緊肝蒂。肝蒂是動脈與靜脈流向肝臟鮮血的必經之地,堵住肝動脈與肝靜脈,這是暫時阻止肝臟出血的一種方法,給內循環提供血液和血漿更多時間運行,這樣才可以穩定血壓。

 

        「多拿一把夾子過來,夾緊肝蒂的靜脈。」她指示站在她旁邊的一位高級護士,並且她把手上夾緊動脈的夾子,遞給這位高級護士;叮囑道:「夾緊,不要放鬆」。

 

        她用左手托起肝臟,右手手掌輕壓肝臟的中心位置,使肝臟獲得舒緩,這是一種暫時止住肝臟疲勞減少出血的方法。但是現在仍然有許多鮮血湧出,此時此刻,她看到了腹壁出血,腹膜後腔出血,粘膜出血,切口邊緣出血。看到這樣的嚇人情景,她整個人驚愣起來,腦子的思維像電腦記憶體快速旋轉,尋找要使用那種方法,來搶救病人的生命。

 

        「血壓不穩定,忽高忽低。」一個聲音叫著。

 

        「心率速度40!」又有一個顫抖的聲音叫著。

 

        「注射肝素。」她思考一會,繼續說:「預備8個單位血小板與O型血袋」。

 

        「肝素注射?」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驚異地問:「沒有檢驗結果之前,對病人會有很大的危險性」。

 

        沒有檢驗報告,等於不瞭解病人身體的狀況。如果病人患有某種潛伏性的疾病,腫瘤或其他感染疾病,注射肝素,等於埋下一枚炸彈在病人的身體內,造成嚴重的損害、甚至所有潛伏性的疾病會全部併發出來。在這樣情況之下,陳婉丹醫生使用肝素治療,是一種大膽而自信的判斷;因她見到的不只是肝臟出血,還有腹壁出血,腹膜後腔出血,粘膜出血,切口邊緣出血,甚至靜脈也在出血,這樣許多地方一起出血,最大的可能是血小板份量減少,做成彌散性血管內凝血。治療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必需注射肝素;肝素的功能是快速產生抗凝作用,防止血栓的形成和擴大。

 

        「病人現在的情況,是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症狀。」陳婉丹醫生說。

 

        「還沒有取得化驗室的檢驗報告,妳怎麼能夠這樣確定?」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有點不相信陳婉丹醫生的判斷,或許有可能是其他感染併發、而導致血液外流,不是只有彌散性血管內凝血才有這樣的症狀,他不信任憤懣地說:「這是違紀,妳應該等到檢驗結果之後,才可以使用肝素注射。」。

 

        「血壓沒有了讀數。」一位護士驚恐的叫起來。

 

        「這樣危急的情況,不能等候檢驗結果出來,現在必需採取搶救措施。」她抬起頭對她的助手說:「這是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症狀,極需要抗凝劑來治療,不能延誤,違紀的事由我來負責,後果的責任你不必擔心。」她轉過身向一位女護士說:「靜脈注射肝素,一萬單位。」。

 

        注射後,情況似乎沒有改變,血液仍然往外流,沒有減緩跡象。她的雙手因持續按壓著肝臟,手臂開始酸痛。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滲入口罩裡。凝血因子與血小板,這兩種物質對稀薄的血液起到重要的作用;如果診斷錯誤的話,肝素就會掀起反作用,就會激發起出血的數量急劇地增加,轉瞬間就會發生血管栓塞,腦栓塞,心肌栓塞。肝素那枚埋在病人身體內的炸彈就會爆炸開來。

 

        「血壓仍舊沒有讀數,儲血糟裡的血液超過 4 公升」站在監測儀器旁邊的護士又驚恐地叫起來。

 

        「再次注射五千單位肝素。」陳婉丹醫生急速地說。護士連忙給傷者注射五千單位肝素。

 

        「心臟出現顫動迹象,危急紅燈信號亮起。」

 

        她移轉一下身體,視線投向心臟監測儀的屏幕上,看見一條灰黑的粗線急劇地上下跳動,猶似地震儀探測到七級地震發生時的圖形一樣。她問:「有沒有測到血壓,有沒有心跳聲?」

 

        「沒有,測試不到。」

 

        「啟動心臟起博器。」她對著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說:「你負責控制。」她再次看一下心臟監測儀的屏幕,繼續說:「準備做電擊,120焦耳。」

 

        頃刻之間,手術室的護士們忙碌起來,有的補換血漿,有的補換血小板,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忙著指示一名護士與他一起啟動心臟起博器,以及電擊儀器。另一名護士把她的一雙手叠放在病人胸部靠近心臟的位置上,一上一下很有節奏地按壓著;這是做電擊救援之前進行心臟按摩,使心臟能夠保持活性。

 

        陳婉丹醫生依舊用雙手按壓著肝臟,一邊查看腹膜出血的情況。她似乎看到血液外流開始減緩下來,是否她自己的幻覺,抑或是肝素的藥力發生了作用。

 

        「現在開始做電擊,陳醫生請退下來。」門診部住院外科醫生高聲說。

 

        「請等等!」站在監測儀器旁邊的護士大叫著:「心臟開始恢復跳動。」

 

        就在這個時候,6 號手術室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一位護士打開免提話筒,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出來:「6 號手術室請留意,病人編號135468,血樣分析結果是血小板濃度只有1200,凝血素30,纖維含量破壞,百分之八十是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存在性的症狀。」。

 

        這個清脆的聲音剛剛停下來,站在心臟監測儀旁邊那位護士高聲的叫著:「心臟跳動頻率漸漸穩定,心率速度70。」她繼續大聲的說:「血壓讀數是:收縮壓90,舒張壓40,情況穩定上升。」。

 

        6 號手術室頓時響起了一片歡欣的歡叫聲,那位年輕的女護士,興奮得張開雙臂跳躍起來:「陳醫生太棒了,我們從鬼門關把病人搶救回來。」。

 

                                                                                                         2017.2.24 寫於雪梨

 

 

⦿加州菲蒙市陳美翎笛公主箋注:描述得近乎現場直播似的!比無線On Call36小時劇集還緊張!欣賞筆下每段高潮。。。:)

⦿台北黃寶芝笛姐箋注:易編委這篇文章太精彩了,簡直恍如現場直錄,我看得心跳加速,毛骨悚然,相信連醫界中人亦不得不佩服呢,謝謝分享。

⦿泰國若萍笛姐箋注:無比精彩,希望能再讀佳作。

⦿澳洲雪梨江漢祥笛兄箋注:心弦兄:有幸拜讀大作《6號手術室》衷心讚嘆;兄以神工鬼斧,生花妙筆地描述了整個急救過程,淋漓盡緻,扣人心弦,動人心魄,不下於「生死時速」。兄這頁作品,我猜想是其中有一個很大寓意:透過這段急救過程,詳盡地表達了醫護人員對生命的尊重,不避艱辛,無戄險惡,勇敢判斷,細心從事,無視血濺汗涔的疲累,整個團隊各人嚴守崗位,緊密合作,絲毫不懈;務求把一條生命挽回。這種無住精神,確實令人敬佩。
同時更是一劑醫治某些人的偏見心病的良藥,倘兄同意弟擬放上社交網上,與眾共享。意下如何?

 



⦿澳洲雪梨易心弦2017.2.26謝箋:
陳美翎笛公主/黃寶芝笛姐/若萍笛姐/江漢祥笛兄:
您們好!衷心感謝您們對《6號手術室》的稱讚,其實寫這篇拙文的時候是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自從發生小女兒君儀的事,我把自己鎖起來,不言不語,有時間就跟著警員到那些可疑埋藏屍體的地方尋找。君鐶(我的大女兒)見到我這樣的情況,於是在春節期間,向醫院請了一個月假期,回來陪伴我倆。我的夫人梁少馨,年輕的時候是越南西貢中正醫院其中一名副護士長,君鐶現在任職澳洲雪梨北岸醫院其中一名高級醫生。因為每天見面的時候多了,閒話家常時,很自然的談到醫學的趣事,而我只有坐在旁邊聆聽,聽到有趣之處,就把它記錄下來,當作寫作的素材。
《6號手術室》
就是這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獲得您們的稱讚,我不知道是高興,抑或是不高興!無論怎樣,在此借用風笛小小空間,感謝風笛各位笛兄笛姐,因君儀的事給我們家人的關懷,心弦銘記於心,緊握您們真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