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很久沒讓人男人這樣擁抱,只要想到男人的手碰觸她的身體,就會令到她滿心恐懼。但此刻在他的懷抱中,她一點恐慌都沒有。她回應他的吻,熱情得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自從那個夢魘一直盤據她的心中之後,她已經好久沒有辦法享受愛的撫摸,連渴望的感覺都失去了。但眼前,她全身每一條神經、每一部份都甦醒過來,想著慾望是什麼感覺,她的雙唇熱切地探索他的。

    雖然今夜是他們新婚之夜,但他知道所有動作不能由他來主動,只要一個細膩的動作,也會激發起她那個悲慘的畫面,那個令她無法忘懷的噩夢。他只有用目光搜尋著她,她也回望他的眼神。當她拉開拉鍊、長裙隨之滑落時,他聽到一種欣然釋放的聲音。那不是攻擊,不是強暴,不是侵犯,而是一種愛的渴求。

    她的名字叫齊麗婭,她與家人住在阿富汗的喀布爾。五年前她剛剛十五歲。一天夜裡,阿卜杜勒游擊隊來敲響她們家的大門。她的父親從睡夢中驚醒,慌張地從床上跳下來喚醒酣睡中的哥哥,叮囑他匿藏在地窖裡。她也被如雷一般擊打的敲門聲驚醒,睡眼惺忪地幫忙父親把地窖的入口處掩蓋起來。然後父親驚慌地走向大門,還來不及把大門打開,他們已經破門而入;兇惡地衝進屋裡到處搜索,並且用槍柄四處敲打牆壁。其中一位大聲的審問她的父親,家中那個男丁去了那裡?她父親回答:「很久沒有回家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我們有確鑿的證據,證實你的兒子是一名親政府份子,曾經多次參與政府軍圍剿我們。現在捉拿不到你的兒子,暫時拘捕你的女兒作為人質,等你交出兒子後,就歸還你的女兒。」。就這樣她被兩個游擊隊員一左一右挾持著,把她推向一輛卡車。她大聲呼喊,聲嘶力竭地反抗;父親也與游擊隊員扭打起來,大聲喊叫:「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在卡車裡,她被打昏了,當她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陰暗狹窄的牢房裡。儘管像她那樣瘦弱嬌小的身軀,也無法完全伸展四肢,她只能維持蜷曲的姿勢躺卧著。房間的角落,有一個蹲式馬桶,旁邊有一個水龍頭。馬桶裡時常有老鼠出沒,她害怕老鼠會從洞口爬出來,所以一直把水龍頭打開,讓水從早到晚流淌著。夜晚她難以入睡,即使睡著了,也夢到老鼠爬滿全身,啃咬她的腳趾與身體各個部位。每次惡夢,她都是哭喊著驚醒過來。就在這個潮濕骯髒黑暗的牢房裡、她被囚禁四個多月。

    開始他們只是審問她,然後遭到毆打。有一天他們把一名男性囚犯帶到她的牢房裡,在她眼前雞姦那名囚犯。她把眼睛閉上,但耳朵仍然聽到陣陣悽厲的嘶吼聲,哭喊聲!那是一種令人感到絕望悲憤的聲音。她聽到這種生不如死的叫喊聲!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開始嘔吐。當他們完事後,大聲說:「明天輪到妳!」。

    隔天他們闖進牢房裡,矇上她的眼睛,並把她的衣服撕開。他們輪流地壓在她的身上,她感覺到有某個東西進入她的體內。她恐懼,她傷痛,她悲憤,但沒有哭泣;至少開始她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她就這樣躺在地上,像個死人一般毫無知覺。當她從昏死過去中醒來,他們已經離開了,黑暗中她發現私處滲滲的流出許多鮮血,整個私處一片紅腫,她很害怕,眼淚簌簌落下。

    喀布爾是阿富汗的首都,是一座有三千多年歷史的名城。內戰發生時,這裡成為各派系的權力鬥爭、展開殊死搏鬥的爭奪。喀布爾的西部是一位名叫馬扎里的蒙古人控制著,他是哈扎拉族的首領(哈扎拉人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後裔,他們是什葉派伊斯蘭教徒,在行政管治權力他們是屬於少數派,佔絕大多數的是遜尼派穆斯林,而遜尼派穆斯林又分出另一個派系,就是塔利班)。遜尼派穆斯林政府軍與塔利班控制著東北部,南部被烏茲別克族首領阿卜杜勒佔有,他是惡名昭彰的恐怖份子。因此,喀布爾的街道成為了各方面爭奪的戰場。每天,四方面的軍隊互相發射火箭彈,有些落在市中心的商業區,有些落在學校,有些落在人口稠密的住宅區,有些落在醫院。每天,有數拾人甚至有數百人死傷。

    城市的街道變成了戰場,高樓大廈變成了碉堡。如果人們需要外出購買糧食或藥物,無論路途距離多遠或多近,只要走出戶外,就要向著走過來的路人,詢問前面的路況,今天這個小區是那個集團派系的軍隊駐守。搜集情況之後就要規劃路線,要避開阿卜杜勒游擊隊與塔利班激進份子;還要避開主要的街道,因為主要的街道通常會有戰車與坦克車,以及持槍的游擊隊或荷槍的士兵在道路上巡邏。所以要在橫街窄巷裡繞來繞去,但有些窄巷給傾廢頹圮的建築物堵塞了,不可以攀越過去,需要經過游擊隊或政府軍駐守的關卡;通常駐守的據點是戰火最激烈的地方,常常要冒著危險匍匐快步而行。可是無論如何不能預知子彈從那個方向飛來,只聽到「砰」的一聲,就會見到自己或者旁邊的人扑倒在地。子彈彷彿長出了眼睛。

    有時候形勢會在一夜之間改變,原本這個小區是政府軍管轄,翌日變成了塔利班的據點。有一位母親因為她的女兒生病,需要帶她到小區外的紅十字會醫護中心醫治。走出家門,忘記打聽清楚情勢,走到路口時遇到了塔利班隊員。塔利班隊員見到婦人,沒有穿著蒙面長袍跑到街外,所以把她們扣押起來。塔利班的教規,女人出外一定要穿著蒙面長袍,母女沒有依照教規,嚴重犯下了教條,於是塔利班隊員把她們押到一間破屋裡,輪流向她們施暴;理由是她們不尊重塔利班神聖的教規。在蹂躪的過程,女兒尖聲高叫著母親;而母親含著眼淚高聲大喊向阿拉求助。之後,母女二人爬上四層樓高的建築物,從上面跳下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伊斯蘭文化裡,女人的貞操比她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不僅是個人的尊嚴,也是婚姻的依據,更關乎整個家族的聲譽。大多數的阿富汗男人,是不會娶一個曾經遭受過強暴的女子為妻,每個男人向女方求婚時必定要求新娘是純潔無瑕。所以一些曾經被拘禁過的女人,她們在言談中避免使用「強暴」的字眼,她們會一邊啜泣一邊說自己只是被人「觸碰」。她們身受的傷痛,不但不能坦白地說出來,如果說出來,就會遭到身邊的人遺棄。好像她們做了什麼事情,引起男人的慾望,引起男人獸性的攻擊。沒有人會關心她們,沒有人會疼惜她們。那些遭遇蹂躪的女子是多麼悲慘,多麼痛苦,她們永遠活在憤怒憤恨憤懣裡。

    寫到這裡,我激動得不能再寫下去。當一顆火箭彈在頭頂上空飛過,你會聽到嗖嗖的飛行聲;突然間停止了,火箭彈掉落下來,你根本不知道落在那裡,落在誰人的身上。如果你親眼目睹整棟建築物坍塌下來,在火光中你看到有些人被炸得血肉橫飛,有些人因烈焰焚燒而倒下。幸存者四處狂奔,婦孺們躲避不及被人踩踏,白髮老人蹲在濃煙中叫喊,地面上出現一個一個黑漆漆的窟窿,彷彿是一個一個夢魘似的墳場。此情此景是否是人間地獄。在阿富汗內戰期間,這樣的情景天天上演。

 

 

 

後記:

    齊麗婭的丈夫是澳洲一名心理醫生,他的名字叫李佐治,是澳洲國際紅十字會志工人員。在2003年他申請到喀布爾做志工,擔任心理治療師,輔導一些曾經受到「觸碰」的女人。因工作關係他認識齊麗婭,2008年他們結為夫妻。現居住澳洲海濱城市紐卡素。

    齊麗婭被囚禁四個多月後釋放出來,她發現原來囚禁她的地方、與她的家人相隔幾個街區。可是當她回到家裡,那裡已經變成了廢墟,家人不知去了何處。日復一日她到處尋找,但無人知曉。她感到無助,感到絕望,企圖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這個時候,她偶然遇到維和部隊,他們把她帶到了國際紅十字會醫護中心,讓她接受身體、心理傷疤治療。

    我和李佐治醫生是多年的好朋友,每次我到紐卡素辦理一些事情時,必定去拜訪他們,也在他們家中作客。齊麗婭是一位嫻淑賢惠的好女人,能夠烹調一手美味阿富汗家鄉菜,時常讓我大快朵頤。李佐治依舊在紐卡素執業,齊麗婭考進了紐卡素大學,修讀現代文學系。這篇小說內容是齊麗婭提供的,她也是這篇小說第一位讀者。(通過Google翻譯機器,她把中文翻譯成英文與阿拉伯文字)。

齊麗婭已經完全從陰霾中走出來了,是李佐治重燃她生命的火焰,釋放她生命的光彩。也讓我在李佐治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2019.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