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走一段回家的路2021.8.7

 

    「我想回家探望母親,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我與瑩瑩在一起,已經有三年了,知道她的家鄉在越南蜆港市山區的鄉村裡,家中只有母親一人。這三年裡,她從來沒有提及回鄉的事;但經過今次病患之後,她的情緒有點改變,很想渴望回家探望母親。上次她提出時,我婉轉拒絕了,皆因她的體力衰弱、尚未痊癒。現在經過四個多月調養之後,身體的功能漸漸康復。我看著瑩瑩,發現她同樣看著我,黑色的捲髮遮住了半邊臉頰,蒼白的臉容上有一種期待的表情。我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輕輕吻了她一下,答允她的要求。

    昨天我們從澳洲雪梨乘搭越南航空到達胡志明市,然後轉乘內陸航機抵達蜆港市。我們入住一間靠近公車總站的旅館——方便我們明天早上乘搭開往西北山區的公車——瑩瑩母親居住的那個村落、每天只有兩班公車停留。

    「早安!」我替瑩瑩倒了一杯咖啡。我們坐在旅館的餐廳裡,共進早餐。陽光射進灰塵滿佈的窗戶,照亮了白色餐桌。

    「你準備好跟我母親見面了嗎?」經過昨夜休息,她看起來顯得精神抖擻。

「自從與妳在一起,這就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我坦誠的說:「我們什麼時候起程?

    「母親住在西北區的公車路線上的一個小村落。每天只有兩班公車經過,所以我們不能錯過早上這班車,車程大約兩小時。」

    公車漸漸駛離了蜆港市,在塵土飛揚崎嶇顛簸的山路上迂迴前進。乘客不多,只有寥寥數人。有兩個穿著白上衣、黑背心的老人,五個婦女;其中一個提著一個雞籠,裡面有兩隻活生生的公雞。司機沒有把雞籠放在車後的行李箱,卻把雞籠放在座位的旁邊,雞與人一起同坐。山風颯颯,吹拂著瑩瑩的髮絲,空氣中帶有濃濃的雞糞味。沿途經過綠意盎然的田野,幾個小村莊,一座墓園;然後公車停在一排種植了檳榔樹的空地上。

    瑩瑩與我一起下車,離開了檳榔樹的空地,轉入一條凹凸不平的泥濘小路。經過綠油油的腰果園,經過疏疏落落的鄉村小屋;其中一棟,籬笆內有三隻黃狗、正在從一個木桶裡大口喝水。旁邊的木椅上有個老人正在吸菸,對著我們點點頭,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方言,我也對著他點頭打招呼。走到泥路盡頭之處,有一棟小房子,簡陋的灰泥牆,暗紅色的瓦頂。屋子前面有一塊小空地,搭建了一個凉棚,棚裡有一個兔籠,養了兩隻兔子;旁邊有一隻母雞一隻公雞、帶著四五隻小雞正在刨土覓食。還有這棟房子跟鄰居的房子、有一段長長的距離,屋後有一小片菜圃,菜圃之後是阡陌縱橫的田野;蓊鬱的林木,可以聽到雀鳥的啁啾,蟲兒的鳴囀,大自然近在咫尺。

瑩瑩走上前,敲了敲已經生鏽的門把;並且輕輕一推,門打開了,一個婦人在門後面出現。我在猛烈的陽光照耀下,看不清楚婦人的臉龐,只看到她把瑩瑩擁入懷裡,親吻她的面頰。我不知道自己預期什麼,呆獃的站在瑩瑩後面。面前這個婦人,身材與瑩瑩一樣挺拔,但比瑩瑩矮小一點,也肥胖一點。面頰豐腴,眼睛黝黑;灰白色的頭髮,挽成一個髺。沒有化妝,也不戴手飾,身穿著粗布的農裝,繫著一件綠色的圍裙;衣袖捲到手肘上

,正在做著家務。她友善的與我握手,沒說話,直視著我。那一剎那,藏在那雙已被魚尾紋佈滿的黑眼睛裡,我看到瑩瑩的影子。

    她引領我們走進屋內,示意我們坐在餐桌旁。她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三個杯子和一碟餅乾。我聞到煮咖啡的香氣,以及洋蔥和辣椒嗆鼻的氣味。房子細小,只有一間臥室,一個客廳——並且充當飯廳,牆壁上掛著一本月曆,也掛著幾張泛黃了的照片。我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頭頂的分髮線裡有幾根白髮,臉上也有歲月的軌跡,但予人一種非常健康、活力的感覺。她對著我微笑,我也回報以微笑;她的笑容是那麼親切,我幾乎克制不住,想伸出手去握住她那隻數十年來操勞工作——手指關節變得腫大——掌上的手繭特別粗厚的手。

    她與瑩瑩不斷地用家鄉話交談,我一句都聽不懂。只是看見瑩瑩臉頰有時泛紅,有時羞澀的低著頭,有時盈盈的微笑。我問瑩瑩母親說些什麼?她沒有回答我,走進廚房裡忙了一會兒,端出三杯咖啡;瑩瑩的母親把那碟餅乾推到我的面前,我客氣的拿起一塊,說聲謝謝。

    我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聽著她們母女喋喋敘舊。驀然瑩瑩告訴我:「母親想多些了解你。」於是我儘可能回答問題;瑩瑩給我翻譯,我的家庭狀況,我的學歷,我的工作。我看見瑩瑩的母親流露著滿意的笑容,然後站起身去察看鍋中的燜肉——她揭開鍋蓋,把蔬菜和一些佐料放進鍋裡。然後她在圍裙上擦擦手,重新坐下;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們。然後她舉起雙手,一手握著瑩瑩,一手握著我的手,說了一堆說話。

    「怎麼回事?」我問。

    「沒事,是我母親的鄉下觀念。」

    「不是這樣,坦白的告訴我!」

    「母親要我早日給你生個兒子或者女兒。」瑩瑩羞澀的說。

    啊啊!我興高采烈的站起來,用力回握瑩瑩母親的手。這是我的心願,只是瑩瑩沒有答允。

    我們的午餐很簡單,是燜肉和米飯,以及從屋後的菜圃裡擷摘新鮮的香草——攪拌在乳酪裡——變成了香氣馥郁的沙拉。燜肉的香氣、米飯的香氣、香草沙拉的香氣,瀰漫在小屋裡,使我的食慾大增。瑩瑩的母親不時為我添加米飯和燜肉,像慈母一般呵護。食物雖然簡單,但美味而可口;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成為這頓午餐的溫暖裝飾。

飯後,我和瑩瑩的母親坐在凉棚下乘凉。她從籠裡抱起一隻兔子,放在膝上,輕輕搔著兔子毛茸茸的腦袋。兔子輕微的掙扎著,眨著眼睛。我隔著窗戶看到瑩瑩在廚房裡洗碗

。艷麗的陽光照在樹梢上,照在綠油油的田野上,搖曳擺動,散發出溫暖。如果要作畫,這是一幅溫暖幸福的家庭寫照。

    日影斜照在屋頂的另一邊,是我們要說離別的時候;回到公車站乘搭今天最後一班公車返回蜆港市。瑩瑩的母親在門口與我們話別,似乎不想陪伴我們走一段泥濘的小路、目睹我們踏上公車。瑩瑩與母親擁抱著,一會兒她捧起瑩瑩的面頰吻著,一會兒緊緊把瑩瑩擁入懷中,流下別離的眼淚。我站在旁邊,忍不住把她們抱入懷裡,親吻她佈滿皺紋的臉頰,親吻她頭頂上的白髮。

    我們行出數步,回望一次,直到我們走出小路,回頭再看她時,她仍然站在門前,站在塵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