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 草 花  2021.8.28

 

萱草花綻放在青山上,採摘一朵送給您。母親,我愛您。

(繼續『陪我走一段回家的路』)

       

    我們乘搭今天最後一班公車返回蜆港市,沿途瑩瑩情緒低落、神情悲痛,她偎依在我的懷裡,低聲抽泣。車窗外午後向晚的陽光,仍然耀眼光芒,夾帶著一股灼熱的炎熱。越南位於赤道之下,是亞熱帶氣候,終年沒有霜雪。蕉風椰雨,只有雨季和旱季,所以農作物生長非常茂盛,隨處可以看到綠油油的樹木田野。

 

    上山的路與下山的路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山時因山勢陡峭險峻,要繞道迂迴慢慢而行;下山時是走向另一條順坡而下的鄉村小路——風光旖旎,道路平坦。陽光充沛的車廂裡、有種令人舒適的感覺。我轉頭眺望窗外,看見井然有序廣闊的田野,草原牛羊,溪流橋樑。每經過一處村落,都會見到一排排小小的菜圃,在陽光照耀下,顯得特別翠綠——這是鄉野人家的後花園。這些田野、牛羊、溪流、橋樑、菜圃,人家的景象一會兒隱沒一會兒出現,我沉醉在這片風景中,不知不覺,打了一個小瞌睡,醒來時已經到達蜆港市的公車總站。

 

我與瑩瑩在酒店的餐廳裡共晉晚餐。晚飯時,瑩瑩心情平復了許多,談話中我提出接瑩瑩的母親來澳洲與我們一起生活。瑩瑩回答:這個問題,已經多次提出來了,只是母親捨不得離開家鄉;她要守候那塊土地,守候她那份貞堅的愛情。我凝視著瑩瑩。這個時候

,女服務員走過來,遞上我們的飯後甜點與咖啡,禮貌地說了一句,有什麼需要請隨時吩咐,然後離去。我等她離去後,啜飲一口沒有加糖的咖啡,等待瑩瑩把故事說出來。

 

「一九七八年八月,村裡來了一位中國人,根據鄰居來說,他是中國政府派來、協助我們國家經濟發展,在村裡建設一個水庫,他是其中一位水利工程師。我很好奇,與鄰居兩位姊妹,走到村裡的廣場查看究竟。我們站在廣場另一邊、靠近水井的地方。從那兒可以看到酒店外面的石階,陌生人就站在石階上與村長談話。陌生人長得很高大,皮膚黝黑

;當我們走過廣場,我意外地看到他很英俊,臉上有種我很喜歡的神情。他看到我們舉手碰一下帽子,禮貌地輕微的點一下頭。

 

    我的父母只生下我們姐妹兩人,姐姐名字叫雪梅,兩年前遠嫁到胡志明市,她的丈夫是一位商人。所以家中只有我和父母三人;我每天幫忙父親在田裡工作,也幫忙母親料理家務。父親時常感嘆的說:妳已到了適婚年齡(我的家鄉十八歲的女兒是要談婚論嫁)家裡太窮,辦不起嫁妝,恐怕嫁不掉妳。其實我有很多追求者,問題是村裡的年輕男子,我沒有一個喜歡;但我知道不久的將來,我必須嫁給其中的一個,不會成為父母的負擔。

 

    第二天早晨,我要到廣場的水井打水,挑回家給母親灌溉;偶然聽到村人說、陌生人要僱用一個年輕人,帶他上山勘察山勢地形。但是沒有一個年輕人願意應徵,因為村裡的人深信,深山裡有惡魔,到處有邪靈作祟。如果走進山裡,就會受到可怕的詛咒。於是,陌生人只有單獨一人上路。

 

    陌生人進入山中已經第五天了,每天我都在想念他。無論做飯、汲水、除草、下田工作,都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有好幾次被母親責備。傍晚,父母先回村子去,我留下來獨自完成除草的工作。那時是秋夏交接,到處綠意盎然,天氣很溫暖,黃昏時分太陽仍然照耀。當我完成工作,站起身來,伸腰踢腿,鬆弛一下,因長久工作、使到肌肉痠痛而神經緊繃。驀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陌生人,坐在樹林邊緣的一棵樹下。我很詫異、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實,是否我的想念深切而產生幻覺。

 

    我慢慢的走向他,走到他的身邊,他仍然聚精會神在一本硬殻書簿上寫寫畫畫,我再走近一點看清楚,原來他是在繪製地貌圖表。我站了一會,鼓起勇氣,對他說了聲哈囉。他抬起頭見到我,顯得非常驚訝。他脫下帽子,微微鞠躬,露出微笑。我們站在那裡互相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告訴他圖表左邊過去是懸崖峭壁,右邊有一道溪流,從山坳那邊流淌出來。他聽不懂我的語言,我只有用身體語言,比劃給他看。並且指著通往山坳的小路,指著小路的天空,做出瀑布流淌的姿勢。他好像懂得我要表達的意思,他在地上寫下謝謝妳三個中文字。並且握著我的手,臉上充滿感激的表情。這一刻我全身一陣顫動,好像天堂的門為我而開。

 

    我的心一陣亂跳,好希望此刻的時間為我們停頓;但天色開始變暗,我要在晚飯之前趕快回家。我立刻縮回我的手,指著快要下山的太陽,告訴他我要回家了。他遲疑一下,指著地面和太陽;我點點頭、露出一個微笑——答允他明天同一時間在這裡與他會面。

 

    那天晚上,我在吃飯時,洗盤子時,清潔地板時,我都想著那個陌生人;想著他英俊的臉龐,想著他那對明亮的黑眼睛。翌日我勤快地把一天的工作做完,借口到鄰村探望我的姊妹,趁著父母不留意時,快步走向林子深處。我走到昨天那兒,已經看到他坐在樹下那塊石頭上;他看到我走來,立刻站起身,禮貌地點點頭,然後我們一起坐下來。今天,他帶來了兩本字典——一本是中越,一本是越中。我們通過字典愉快地交談。我把家鄉四周的地理環境、山川河流,詳細的告訴他,他在圖表上塗塗畫畫,並且寫下註解。

 

    我們就這樣,一天,二天,三天,每個黃昏,我們在同一個地方見面。直到第五天,他告訴我,三天後他要離開這裡,到另外幾個村子,查勘地形;然後他再次回來,向我的父母提親,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我。我開心的站起來,但不小心絆了一下,跌倒在他身上,他張開手臂把我攬住,我們彼此對望,靜止得像棵樹。然後他開始吻我,直到我們不能分開,他把外套鋪在草地上,我們一起躺下,那一刻我學會什麼是愛。

 

    以後下來的三天裡,每次黃昏見面時,我們都珍惜每一分每一刻的相聚。臨別最後那個黃昏,我們剛開始親熱,我就哭泣起來。他很溫柔地撫摸我,安慰我別哭,他說:我是他的最愛。第二天早晨,我到廣場的水井打水,聽村人說他已經離開了。那天,真是漫長的一天,黃昏時我到樹林裡、我們見面的地方,坐在曾經坐在一起的石塊上哭泣。

 

    等待的日子,時刻在煎熬著我。每天我把自己忙得很疲倦,下田工作,翻土、除草、灌溉,幫忙母親料理家務。這樣七個星期過去了,仍然沒有他的消息。每當有汽車進入村裡時,我都會走出門外張望,但每次帶來的、是加深我的失望。我終於病倒了,病中我吃不下東西,時常嘔吐,根據已婚婦人那兒聽來的知識,有跡象顯示我懷孕了。夜裡我不敢發出聲音在床上流淚,我感覺到整個世界把我遺忘。

 

    我想盡辦法不讓孩子來到世上,每天攀高爬低劇烈工作,偷偷採集一些可以把孩子丟掉的草藥。我用盡一切我認識的方法,但毫不生效。我體內的孩子很強壯,比我想像的更加強壯;我開始愛上那個強壯的小生命,我要把他生下來,那是我和他的愛情結晶——深信他不可能忘記我。

 

    我知道我不能待在家裡,這樣會給全家帶來恥辱。於是,我把事情告知在胡志明市的姐姐,我要離開家鄉投靠她。一個月後,收到姐姐的來信;那時候我的肚子已經微微凸顯起來,每天我用圍裙遮掩住,不讓父母知道。那時候剛巧農作物已經收成了,是開始農耕休眠時期;況且有姐姐的親筆信,需要我到胡志明市幫忙她打理店鋪。所以父母讓我離家一段時期,到明年春天之後回來。臨別時我吻別父母親,希望日後他們明白,原諒她的女兒。」

 

說到這裡,瑩瑩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眼淚奪眶而出。我站起來、走到她的身旁坐下

;輕握著她的手,撫摸她的秀髮。突然讓我想起,那雙終年在田裡辛勤工作粗糙的手,以及掛在牆壁上那幾張褪色泛黃的照片——那些照片就像瑩瑩的縮影。瑩瑩與她母親的容貌如斯相似、如斯美麗。照片中展露的笑容,讓人感受到一股溫暖,像黎明破曉般、煥發出一種光華。怪不得瑩瑩說我會喜歡她的母親,因為我深愛著瑩瑩。

 

瑩瑩繼續說:「母親生下我,就交給了姨媽。我是姨媽一手撫養長大。姨媽沒有兒女

,把我當成親生女兒。我從小叫姨媽是媽媽,叫姨丈是爸爸。」

 

「我產下瑩瑩後,就把女兒交給姐姐。然後返回家鄉,與父母一起生活。這期間村中有幾戶人家托媒人來提親,但我一一拒絕。我一直不能忘記瑩瑩的父親,我仍然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他出現在我的眼前。直到一九七九年八月,我收到一封從中國寄來的中文信,我轉交給姐姐。姐姐把信中的內容翻譯成越文,信中說:因中越戰爭爆發,雙方政府斷交

,他沒有辦法返回越南。這些日子他一直記掛著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讀了他的信,我哭了很久。其實在我心中沒有半點怨恨他,沒有責備他,因為他是我的最愛,只是痛苦不會在一夜之間痊癒。」

 

    每個人的際遇是截然不同,我與瑩瑩也是異地戀。只是我們很幸運、生活在沒有戰爭的國度。我把瑩瑩擁抱入懷裡,親吻她兩邊的面頰,眼睛裡沒有淚光閃爍,看見她展露的笑容,像黎明破曉般、煥發出一種幸福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