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村落

 

 

人老,便有飽滿的精神在裡面。村落老了,風骨凜凜。

在幽深的海豐蓮花山裡,有一片古村落遺址。

村子很老,斷牆殘垣,春風也斑白。沒有氣勢的牌坊,沒有厚重的史料,也沒有那種雕欄玉砌的金碧奪目。這座冷峻的空城,瓦片烏黑,青青苔蘚,歲月的工匠留下了刀削斧刻般的殘破。每一處都曾經演繹過豐年與盈厚,孩子的歌謠在塵煙深處迷失,音符休止。繁華消隱,暮鳥流放。

腳步打馬走過,穿梭在幽寂的村子裡。村口的野花和野草,開得極茂,淡黃的陽光穿過芭蕉葉打在衰老的土牆上。我只是在某個流動的時間裡,開始一場光影疊錯的時空之旅。

共剪記憶的光陰老了,無人擺渡。奈何對岸的花開得正繁茂,沒有一葉扁舟,我們都是難以過江的士卒。切切地問,她的清幽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呢?很想打撈時光,四周緘默不語,一陣一陣的風吹過脖子,我只覺得風也是老的,吹過了,人老了,村子老了。

瘦削孤立的大樹老了,蒼蒼茫茫。腳下的蕨類植物在鵝卵石的夾縫傲然生長,綠得干戈四起。嶙峋的牆濕綠的苔,垂落的枯藤,匍匐的瓦片,覆蓋著古村惆悵凋落的記憶。斑駁的土灶,角落裡盛開著艷壓群芳的美人蕉,攔截那遙遠的炊煙,留下一段段殘壁灰燼的思考。

實木板子的門戶老了,已不再柴扉深扣。古村在春風中打盹,漸次迷離的是玉壺光轉,我在泥土深處觸摸到滄桑的經卷。

進村的小門樓,木已枯瘦,有明顯的裂紋,沒留下任何彰顯身份的文字。一跨過石條門檻,熏黑的牆上有油漆大字的斑痕:批判專欄。歷史的雲煙已被無數道凄風冷雨劃得遍體鱗傷,楊花飄落,長空列陣的心情聽見子規啼叫。哀怨的壁,總是無比蒼涼,詩情至此,被滿牆的枯藤鉤沉。

穿行其間,角角落落,青苔四起,一抬眼看見鵝卵石堆砌的牆,向遠處延綿而去。高高低低,溝溝縫縫全讓那鬼魅的蒼老腐蝕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珠潤玉圓得莊重,尖嘴猴腮得可愛。這一段和煙雨一起憔悴的古牆,而遮風而擋雨,百年不倒,累累層疊著往事,站成了一位老者酣睡的姿勢。像那些年代久遠的老器物,雖掉了色彩,卻自有它的溫度和陣勢,有著震撼人心的隆重。指尖觸及,驚醒了成片成片廢墟的影子,更顯古村不可復制的飄渺,不能重來的百年孤獨。

牆畔以外,是鵝卵石小道。

鵝卵石有著故土的氣韻,拙樸簡潔,安然恬靜。它借著溪流的倒映和山谷的回響,傳送殷切的密語,將遠行的人牽引回家。

 散落一地的枝椏,堅硬凜冽,濕軟的殘葉,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蜷縮兩旁。那些深褐色的眷念無以為計,觸目愁腸斷。夾縫已經擠出新綠,這種本分、自然的壯美,讓人心動,也心疼。

輾轉巷子間,忽而陌上,花開正艷;忽而東籬把酒,吹落花千樹。這片沉寂的古村落,長的是時光記憶,短的是華美霓裳。順著鵝卵石道走,繞過一排暗淡老宅,一汪靜靜的池水架起了這個午後最清冽的美好。就在轉出村子時,一片綠得發亮的果園撞入眼瞼,四月梅子青青時!這是萬般無法料想的絢爛,與斷牆殘垣隔著一程山水。

流金歲月竟已成殤,心口有隱隱灼燒的感傷。

多少桃花紅,梨花白,多少倦鳥的翅膀沾濕了卑微的隱忍,多少押韻的詩行還似舊日,又有多少臨水照花的女子,砌下落梅如雪亂。

輕輕地用炭筆勾勒古村,一些粗野的天真,孤獨的蒼老,在無聲無息的畫著年代的肌理。墨黑的堅硬,新鮮的嫩綠,毫不停歇地剝離著游子的滿懷鄉愁。

春意闌珊,我竟不知身是客。執筆的一刻,看見紙箋上,眼角微濕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