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在母親去世後的日子裡,我時常會見到父親在書房裡寫東西。

        眾多的兒女之中,我是最好奇的一個!我也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我和父親的愛好是同樣的。我們都愛看書。我常常愛看各種各樣的連環小說、漫畫故事之類的書。而父親看的是一些有關中國,他的故鄉,的書。

        我喜歡留在書房裡找我看的書。

        很常時侯,我遇到一些不明白的事情時,會去找父親。他給我的印像是,他似乎什麼都懂,很有學問的樣子。

        我因此很崇拜我的父親。

        因為看書的緣故,我時常會看到父親在桌子上寫東西。

        讓我感到好奇的是,父親會用各種顏色的筆寫字。有時用紅筆寫,偶而又用黑筆或藍筆。那讓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的桌子。

        “爸,你在做什麼?”

        父親多數會停止寫字。

        他會很溫柔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在寫字羅!”

        我聽了就會覺得很驚訝。父親已是個作爸爸的人了。是個大人了。為什麼他還要寫字讀書呢?不是說只有小孩子才上學去讀書和寫字的麼?!為什麼父親這麼大年紀了還要求學問呢?我不明白。

        “爸,為什麼你還要寫字呢?”

        “我要跟你們講話羅。”

        “為什麼不用嘴巴講呢?”

        “你們都在念書,而且還很小。我不能一個個跟你們講。所以我就用這個法子跟你們說話了。”

        “為什麼不跟我們直接講呢?還要寫下來那麼麻煩的?”

        “等以後爸爸死後,你們就可以從我寫的字去做事情。有的事是不可以先說的。”父親摸了摸我的頭。

        一聽到父親說他要死的事時,我就害怕了。

        “爸,你不會死的!媽媽才離開我們不久,你怎麼又要離開了呢?”我非常擔心。

        “傻丫頭!那是遲早的問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死的一天。只是遲早的問題。我們不知道上帝會在那一天把我們招去。爸爸不是說現在就死的。我是怕我以後像你媽媽那樣忽然間死了,你們不懂得怎樣去生活而已。所以我要把一些話先寫在這裡,以後哥哥們就會依著字裡行間的字去行事。你們不用怕。爸爸會留生活費給你們的。你們一定要努力念書。知道嗎?”

        父親自小在中國的鄉下長大,因為家裡窮,所以只念了三年的古書。他對他的淺薄學問是很耿耿於懷,很遺憾的。這種感覺來得特別濃烈的,是當他來到這遍地是金的南洋時(人人都如此地形容著)。他常常會覺得他沒什麼高學問,所以他不能做什麼大事。因為這樣,他視他所有兒女們的教育,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只要見到我們上了入學的年紀(比如七歲就得上小學一年級來講),他就會到附近的小學找校長辦入學手續。父親也曾捐錢給有關當局辦過學校,在我們住的鄉村。由此可見一斑,他是多麼地重視著教育。他還常常認為他此生沒念到什麼書的,所以他會把一切希望放在他的所有子女們身上。他期望我們以後的生活,會比他更好更有價值。

        聽到父親平平靜靜地說著,我的心情也開始靜了下來。

        “為什麼要用不一樣的筆寫呢,爸?”我又問。

        “因為我講的話是不一樣的。有的是很重要的。重要的話就要用紅筆寫了。這樣你們才會記得啊。”

        說的也是。

        在學校裡,好像只有老師們才用到紅筆。他們用紅筆改卷子或我們的學校功課。猜想而知,紅筆不適合學生們用。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那種紅彤彤的顏色。父親說他要用紅筆寫,以表示他的重要聲明。我才明白紅筆的重要性。因為尊重父親的訣定,一向不反抗他意願的我,對於他這個做法,我感到心服口服。

        “那黑筆和藍筆又代表什麼呢?”

        “用那兩種筆寫的意思,是說我的話是比較松解,沒那麼重要的。可有可無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可以看著辦。如果覺得不適合,可以更改的。但要改之前,一定要幾個兄弟們的商量下才可以行動。”

        父親很細心地告訴著我。

        我聽得不明不白的。

        對於遺書,我其實還不是很明白的。書裡念的好像沒有這個字眼。也因為當時年紀小,我再也沒有追問父親其他的問題。

        當年我十歲。

 

 

                                                          (二)

 

        父親的遺書花了他兩年的時間去完成。

        四哥知道父親的意願。是叫他作我們的監護人。當年他還是一個二十九歲的單身漢。

        上帝造人時,是先造男的。他不希望男人獨居。所以他從男人的身體裡拿出一根筋骨,又造了一個女的。他希望他們生養多多,造福世界。

        對於四哥,父親也期望他有一個伴。為著他的事,父親把話給傳了出去。只幾天的功夫,就傳遍了整個村落。

        從中國南來的父親,也像天下古時代的華人一樣,擁有那種替兒女安排婚事的思想。就如他當年十八歲時,他的父親給他辦喜事一樣。活在他那個年代裡的人,都要接受父母們的這種祝福。是一種視為大事情的人間事。若是不服從,兒女們就會被指為不孝!

        安排好大哥二哥大姐和二姐婚事後的父親,想也沒想到他卻不能為三哥實行這種封建的婚姻制度。三哥是留過洋的大學生。他在外國念書期間,認識到那個也是大學學士的三嫂。在那個年代來講,的確是讓父親感到非常的失落和打擊的。

        原以為四哥的婚禮,可以讓父親再做一次這樣的主。他托人到處詢問有關適婚的女子。他要仔細地巽。父親如此地細心,乃是因為他認為四哥將來是我們的監護人,他應該有個賢內助的女子幫忙他。如果娶個不好的女子回來,他怕她會虐待我們這些年幼的一群兒女。他因而認為,是他巽的女子應該不會差到那裡去。父親當時是這樣的為我們而著想。

        天下父母心,表露無疑地在父親底腦海裡。

        可是四哥不領情。

 

                                                               (三)

 

        在離開市區十公裡的一個小村落裡,住了十多戶的務農人家。他們多以種胡椒和割樹膠為生。

        一個姓梅的人家有一個適婚的女子。在她姐姐和姐夫們的苦口婆心下(勸她去認識那個有錢人家的兒子),終於答應相親。

        “你若有機會嫁給他,你會一生用不盡他的財產!他的母親才去世,你以後不必去看婆婆的臉色做事。這一點就比我好命多了。還有哦。他的父親已經寫好遺書,說是要叫他這個兒子作監護人的。也就是說他以後是個當家的人。你若跟了他,你可以拿錢而不必通過任何人。那是多麼順利的一件事啊。”作她姐姐的勸她。

        當時的舊式年代,作女子的多數都沒什麼學問。就是在家時的地位也是靠伴侶的能力來預算。很多婦女人家是沒有說話的立場。常常要看家婆家公的臉色做事。她們的口袋裡永遠是空空的。要錢買東西時,也是極度的不方便。

        “你要抓緊機會啊!”她的姐夫也在旁說。

        聽得小女子心花怒放。

        經過多個夜晚的思想後,她終於覺得她有點喜歡那個男人了。她在找機會去認識他。

        不多久,皇天不負苦心人。從她的朋友那兒得知,說那個男子要在她家附近做工。是一個承包工程。

        梅小花高興極了。

        “終於等到了機會!”

 

                                                             (四)

 

        據四哥表示,他在他的新地方做工時,時常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子找他談天。

        我們聽了就笑話他。

        “老實招來!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只見四哥紅著一張臉,一副非常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這個樣子,讓我們看了感到極度的好笑。

        “她起初怎樣開始跟你講話呢?”

        看多了文藝小說的我,對這些男男女女之間的問題是很感興趣的。為了要知道清楚一點,我就拉著四哥的手問長問短。

        “像平常人一樣講話羅!有什麼好說的?”四哥一口就拒絕我。

        “我就是要知道情況麼。告訴我們啦!我們以後也許可以學你那樣去交朋友!”

        四哥被我們弄得沒法子。

        “吶。那個女孩子送來她做的包子給我吃。我們每天就是這樣開始我們的友情羅!她幾乎每天都來。然後我就慢慢喜歡她了。一日復一日,一月過一月地發展我們的感情。變成如果有一天她沒來,我就覺得我對工作沒了興趣。有那種一日不見如三秋的牽牽掛掛羅!”

        “嘩!好羅曼蒂克的愛情啊!就是這樣愛上她啦?太快了吧?”我叫著說。

        我是第一次聽到,說是女孩子自己主動去認識男子的故事。那種感覺對我來講,是很新鮮的。那是在各小說故事裡不曾看過的過程。

        “你拉她的手了沒有?”大妹問。

        四哥含羞答答。

        “那你有沒有吻她?”

        吻,對我們這些念小學的小毛頭來講,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東東來的。看到戲院裡有這種動作時,個個都把眼光看去他處。不然就是把雙眼用一邊手遮起來。不知道是從那裡學來的,說那是一種很羞恥動作,是不可以看的。

        “沒有啦!你們幾個人小鬼大的。戲看太多了吧?問那麼多做什麼?等你們以後長大了,自然而然就會明白的。”四哥揮揮手,叫我們停口。

        “哈哈哈!哥哥臉紅了也!他不講話就是表示他有的意思。你們不要再問他啦!”我拍著手笑他。

        四哥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認識到四嫂。

        對於父親介紹的一個作老師的女子(在事後十多年裡有一兩次中,四嫂還曾在詩巫她姐姐住處,指給我看那個差點就成了我嫂嫂的女子。她像我一樣是個高高瘦瘦的人。我和她沒交談過話。我和四嫂是站在院子裡看她。),四哥說什麼也不要。

        後來,父親還被四哥恐嚇著說:“如果你要我娶那個老師,我就離家出走!永不回來!不然,我就跟你脫離關係。”

        在如此的情形下,父親終於聽從大姐的勸告:“爸,讓四弟去吧!現在的時代不一樣了。他們年輕人有他們的世界。就讓他巽自己的人吧!”

        本來一切還蠻好的。卻不料會在嫂嫂的娘家人來提親時,發生了一件事情。

        事緣嫂嫂的姐姐對父親和大姐說:“我母親講她這個女兒不是要白白送給你們家作媳婦的。她要收回一筆錢的。希望你們會明白我說的話。”

        父親聽後,整張臉變色。

        長到十二歲,我從來沒見到父親他這麼生氣過。

        女子還未娶進門,就已經談到錢的事情了。父親一向節檢。當他想到他以後的家要交給這個什麼都講錢的女子時,他心裡不是滋味兒。

        後來還是大姐出面說:“那請你回去跟你媽媽講一聲,你這個妹妹要以什麼條件才同意跟我這個弟弟結婚?好不好?日子麼,還是等下次來時再訣定吧!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你媽媽真正要多少錢!你說對不對?”

        “你看怎麼辦才好?她們竟然講得那麼地露骨!還說什麼不會白白送給我們家。這是什麼話?我活到六十多歲了,還是第一次聽到人家講這樣的話。實在令我難過!”父親對大姐說。

        我們幾個小的在客廳裡溫書寫字的,把父親的話都聽住了。

        “你真的要娶她嗎?”父親問四哥。

        “我非她不娶!”

 

                                                             (五)

 

        “既然是這樣,我也應該要改一改我的遺書了。我怎麼會放心把家交給他們啊?一開口就是講錢哪。將來若結了婚,他們一定很會聽從外家人做事。”父親又失眠了。

 

                                                             (六)

 

        四哥終於結婚了。

        只結婚三個月而已,嫂嫂就吵著父親要分家。而且也沒和我們同住一屋檐下。他們搬去外面另建屋子住。

        父親為此也極為生氣。他認為三代同堂是很理想的。卻怎麼也沒想到老實巴巴的四哥也學人家一樣要搬去外面住。父親常常在我們面前提起哥哥的不對之處。

        我想四哥會如此做法,乃是因父親後來沒叫他作監護人。為的就是因為,嫂嫂娘家人來提親時說了一些對錢非常露骨的話。父親深深地害怕他的所有財產會落入他人家。當然,他其實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們六個幼小姐弟沒人照顧。

        在父親還未寫下要改的遺言時,他就因為心髒病而突然間去世了。

        當眾人問我們六個姐弟要跟誰一起住時,我們都指向三哥。後來,是三哥作我們的保護人。他的文憑不受承認,在父親未去世之前,他就已經回到了家鄉另謀生計。

        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四哥讓嫂嫂很失望。當然,嫂嫂不能如願以償地心想事成,是其中最大的心結。

        從那個時候起,兄弟姐妹情也因而冷冷淡淡,各懷心事。

 

                                                            (七)

       

        其實說開來,都是遺書惹了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