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來懷舊

 

   ──台灣鄉土之旅

 

烏來是台北近郊的名勝。有瀑布、有溫泉、有森林、和原住民的文化村。從台北駛車前往,一經過龜山,就進入狹谷,中間是潺潺溪流,兩旁是崇山峻嶺。和紅塵十丈的都市文明,隔得很遠,像進入了另一個天地。

 

半世紀前,我就在龜山、烏來的這片天地中工作。朝夕和大自然為伍。那時,我工作很忙、職責不輕。轄區自龜山、鳥來、那哮、阿玉、直至林望眼 (現名福山) 。在林務方面:要培育樹苗;要造林;要撫育幼林;要間伐疏伐。在茶業方面:要育苗繁殖;要管理茶園;要採茶製茶。而且,還要維護二十公里的台車軌道、架空索道、以及林間的木馬道。說起木馬道,那是一種林間運輸木材的特別設置,是一邊靠山的架空木橋,如火車軌道一般,但無鐵軌。最重要的是維持一定的傾鈄度。所謂木馬,是像雪撬一般。裝上一、二千斤木材以後,只要靠少些人力、及大部重力,將之滑運到平地。每小時可行十五到二十公里。這種木馬道,別處已不多見。我常常想,諸葛亮的木牛流馬,恐怕也是這類靠重力運輸的工具吧!

 

我去林間工作,常常住在臨時搭建的工寮之中。茅草做頂、樹枝作床、溪水為浴、冷飯為食。比古人描寫的「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還要清冷和荒野。但那時年輕,不以為苦。現在則不同了!參加觀光時,如被安置在三星旅社,還會抱怨。當然,那時也有不同的煩惱和困厄。記得好幾次造了林或種了茶以後,三天不雨,內心就焦急如焚;台車出了軌或木馬翻落,就使我徹夜難眠。有一次,為上山採取聖誕樹、供應台北華洋機關,自己卻被索道吊在半空、上不見山頂、下則有深淵,那種感受,迄今難忘。我到福山的水源涵養保安林工作時,大霧迷漫,還遇到過黑熊的出沒。

 

採茶、製茶方面的工作,比較輕鬆有趣。那一帶沿溪山谷,平時雲霧多、濕度大、正是茶樹生長的好地方。聞名的文山包種、綠茶,即產在那裡。每到春天採茶季節,新雨以後、金色的陽光下,戴笠帽、帶護手,採摘「一心兩葉」的熟練妙手,使人印象深刻。我寫過一首歌詞「採茶歌」,後來還被譜曲演唱。

 

這一次,隔了數十年舊地重遊,經過龜山,一時認不出來。製茶工廠不見了;辦公室沒有了;茶園看不到多少;連台車軌道也變成馬路了。頓有滄海桑田之感。我到烏來,目的是要訪一位當時的同事──後來落腳在該地的一位詩人:麥穗。和他談往說今以後,補充了我多年的空白,心情即大為開朗。我們當初共事時,他才二十左右、單身、紅紅圓圓的臉,喜愛新詩。忙中愉閒、我們和另外一位年輕朋友,一起讀詩、談詩、寫詩。倒也度過不少快活的辰光。我離開那裡以及出國以後,漸漸失去連繋,只知道他和原住民結婚,一直還定居在烏來工作、寫詩、和出版。他的另一項嗜好,就是搜集新詩資料,數十年來如一日。所寫的新詩發展史實,極具參考價值。有人稱他為「新詩歷史館館長」, 實不為過。我和他在九O年代以後,才恢復連絡。這次到烏來,他以地主身份,伴遊招待,而且暢談往昔,真是一大快事。只感到五十年彈指而過。近來每次見面,他的頭髮愈來愈少,我的頭髮愈來愈白。但兩人對詩的愛好和熱誠,不減當年。

 

我們去一間他親友開設的餐館午餐。明窗淨几,佈置典雅。掛有一幅字:「好山好水好鄉土」,使我有賓至如歸之感。據說,這塊土地,原來是山胞保留地的開墾地,主人多年前放棄務農,投資餐館及民宿,生意鼎盛。原往民因觀光事業而大大改善生活,和半世紀前的農耕、做散工、以及作木馬和台車推手等等,已不可同日而語。

 

午後我們去了哪哮村,當年吊我在半空的索道,早己拆除。林木也籐蔓滋生。我沒有興趣再去內洞景區,或遠上福山。回程時,只在瀑布處小息。遙望水瀉如練,一若住昔。歲月會過去,生命會過去,而風景長存,天地長存,我們能留下些什麼呢?    

 

                          選自『船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