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五十年

── 余光中和我

 

 

詩人楊牧曾向余光中說起:你和夏菁,自一九五四年相交,幾十年來,情誼不斷,真不容易!言下之意,自古文人相輕,互爭名利,知友因而反目者,屢見不鮮。你們之間有甚祕密和能耐?

 

揚牧說這句話,至少已有二十年。我和光中的友誼,迄今持續不衰;屈指算來,已超過五十三年。半世紀的好友,實不容易。在當今這個多變的世界,有婚約和誓言的夫妻能維持到金婚,已屬難能可貴,不要說是一般的詩人和文友了。

 

一九五四年春,我們在台北發起「藍星詩社」 時,因兩人均住在城南,幾乎天天見面。我們的新詩,在報上輪番刊出,給人以並駕齊驅的印象。我們常袖藏初稿、找到對方,相互琢磨或炫耀一番。後來隔了一條淡水河,他在廈門街老宅、我住永和鎮新舍,過從還是很密。有一次永和發大水,我就把兩個小孩,送到他家避難。到了一九六四以後,彼此為自身職業而忙,但也能一兩星期見面一次,談詩論文。但從一九六八年我搬離台灣、參加聯合國工作後,就難得見面,只靠魚雁往返。有一次在東京飛往美國的飛機上兩人邂逅,就暢談一宿,到舊金山時,還意有未盡,只能依依握別。雖然我幾十年來,平均兩、三年回台一次,但他有時在美國、有時在香港、有時出國開會,近年又常去大陸,兩人緣慳一面,好比參商。

 

一九九五年我七十初度、光中特贈詩一首,提及往事,也鼓勵長年在海外的我,回歸故土,和當初一樣,協力為詩。詩中有句如下:

 

當一切年輪

都轉成光輪

燦爛在軸心呼喚

魂兮歸來

西方不可以止兮

 

歸來,歸來

起點正是終點           《燦爛在呼喚》

 

三年後的重陽節,是他七十誕辰,我從美國回台祝賀,並在壽慶大會上朗誦詩一首,後半段如下:

 

      四十多年前的春天

     那扇綠門

     那棵翠柳

     以及剪不完的青絲

     和壯志

 

     現在,任它白髮三千丈吧

     離愁、鄉愁、萬古愁

     詩人自古以來

     總是這個樣子的         《白髮三千丈》

 

是的,那時我已白髮蕭然;他腦後的白髮,如瀑如練。當年有「兩馬同槽」之稱的一對青年,一個已成千里之駒,一個則是老驥伏櫪,但交情不減當年。

 

我和光中原不是「同行」。他是文學的科班出身;我學的是自然科學。寫詩是我的嗜好、我的旁務,不會太計較得失。自知遣情抒懷,並無章法;雜學偏頗,殊少系統。對文學理論等等,我都以他為馬首是瞻。因此,不會發生爭論。而且,我們的職務也風馬牛不相及,不會有名利之爭。

 

其實,他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做學問更是一絲不苟。黑是黑、白是白;對文學作品更是字字必較。做朋友,確是一個諍友。記得我在一篇談寫作經驗的散文中,說起我只要有些啟示和動機,坐下來、集中、便可以寫出來。他認為「集中」兩字,乃英文 concentration 之直譯,讀者會不解;我只好改用別詞。他的這株春秋之筆

,可以做到像美國詩人及評論家賈拉爾 (Randall Jarrell ) 所說:道出朋友的劣點、敵人的好處 (speak ill of friends and well of enemy)。如早年在現代詩論戰時,我一方面因自身工作繁忙,一方面因不善引經據典的去爭辯,只寫了少數幾篇文章,予以伸援。他後來在「中國現代文學選」(1975) 中,用英文介紹我的詩時,就批評我「冷漠……缺乏責任感」(was one of  detachment ……lack of commitment)。我只好認了!後來,他在我的詩集『山』(1977 ) 的序文「山名不周」中,說我的長詩不如短詩,我也不以為悖。又說「註定他不會乘潮驅風,睥睨自雄,但也不會擱淺在退潮後的沙岸。」我非但沒有生氣,覺得這是他的真知灼見,我一生寫詩、從未呼風喚雨,只是細水長流。到了八十年代,他主編了不少詩集和文集,因我長年在海外,有時把我遺漏,我也就算了。遇上別人,也許會吵反了天。這種爭吵的例子,在文壇比比皆是。我想:相互尊重,推心置腹,恐怕是維持友誼的基本條件。

 

他不但認真,他的知識和興趣,博大精深,也令我欽佩。詩、散文、評論、現代畫、民歌、戲劇、以及天文和地圖等等,均有研究,或有矚目的成果。我雖兼事科技和詩文兩方面,若要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尤其對他遇事專注、深入、不折不撓、探求真相的精神,更使我自嘆不如。這也是他成功之處!

 

文壇上有一批人認為,我和光中作品風格雷同;只要見一、不必見二;只要有亮、不必有瑜。這可能是早年同寫格律詩和長短句留下的印象。其實,我們兩人的風格和內涵是不同的。他瑰麗,我恬淡;他奔放,我內斂;他洋灑,我簡約;他是氣象萬千,我則雲淡風和。在半世紀前,我就說過:詩人有兩種,一像火,一像水,前者才氣橫溢,如火如荼;後者靜觀返照、澄清蘊涵。我們間的區別,庶幾近焉!因為不同,才能相互欣賞異質之美。假如兩個都是山,就要比高:兩個都是海,就要爭吵。他能容忍我的謬失,因我不是學文出身;我能瞭解他的雄心,因他確有真才實學。和而不同,異乃相引。我們在年輕時,曾自比雪萊和濟慈,或戲稱李杜。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們友情深。是否會傳為美談?要看將來文學史上怎麼說了!

                               (夏菁談詩憶往『窺豹集』第二輯)

                                                                                20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