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四月廿九日的下午，飛機飛抵加州，徐徐地降落在洛杉磯機場，空中小姐列隊兩旁，笑容可掬地拍手送客，向大家說聲再會。

「到了，我們已經來到美國了。」我輕輕地對妻子說。她露出滿臉愉悅神情，畢竟如願以償了；兒女們也顯得開心；美國超強，小姨曾形容是人間天堂，實在充滿吸引力。而我，滿腹疑慮，一腔愁緒。

我帶領家人步出機場，踏入美國領土！這是重要的時刻，這是生命的轉捩點！我的心情格外沉重，以前種種，已經成為歷史陳跡，永不復還；以後種種，從零開始，從頭做起，從新再來！

環顧其他旅客，各式各樣，有不同的表情。和我一般從越南來的，為數也不少，他們大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也難怪，能夠與親人團聚，應該高興，但未來如何，均屬未知數，無法不令人擔憂的。

我們辦妥了入境手續，領取回行李，慢慢推出機場，目光不停搜索熟識的面孔。外面來接機的人群很多，都是陌生的，我們困惑地推呀推，一直推出街外，等了好一陣子，才與接機人會合。原來，到來接機只有兩人：哥哥及其朋友。

我和哥哥自從在越南分別後，不經不覺十八年了。當時他是趕忙落船渡海，無心話別，來美後又從未回越南探親，此際重逢，却無暇寒暄，要匆促離開，趕路歸去。看來美國生活緊迫，致使兄弟欲語還休，而正是鄉音無改鬢毛衰，唯有內心唏噓嘆息。

就這樣，兩部汽車，把我們一家六口、十二件行李，全部載運回去；毫不隆重，簡單俐落。

沿途，放眼觀望四周，那龐大的國際機場，那擁擠的交通車輛，那寬敞的高速公路，那別緻的獨立房屋……氣勢確非凡。可是，對我來說，只覺得陌生與冷漠，空洞與渺茫！

「別胡思亂想了，來美國是沒有錯的，你不見送機的時候，親友們羨慕到口水流流嗎？」妻子見我滿懷心事，知道我又擔心走錯了路，低聲開解。

「我能同老媽子、妹妹團聚，你則同哥哥團聚，不再分散，好事呀！」這次移民，是她堅決要來的，她的心情當然跟的迥異。

當哥哥載我們回到其家門時，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迎賓的氣氛。兩個侄子用探索的目光注視這批新客，似乎事先不知道叔嬸家庭的蒞臨。我非常納罕，我們老遠從太平洋彼岸過來團聚，起程時多麼熱鬧隆重，抵達時竟如此冷落寂寥！我雖感難堪，也裝作若無其事，還暗中勸慰妻子兒女，凡事看開點。

「嫂嫂未下班。」哥哥簡單解釋，一臉無奈。他放下行李後，又要趕辦餐館的工作，看著他匆忙駕車離去的背影，不禁輕輕搖頭歎息。以前是為了逃避苛政，才要在美國這樣子生活，而現在，我們何苦而來？

嫂嫂的胞姊在家裡，負責管理家務，她指點我們安置好行李後，即發表其坦率之言：「你們終於平安來到美國，可惜來得太遲了，太遲了；移民的所有福利都取消了。你哥哥為了擔保你一家過來，非常吃力；近年來餐飲業生意很差，幸好我妹妹在銀行有個好職位，靠她的工資買保險，幫助家庭開支，否則更慘呀！……其實，你們在越南既然生活安定，何必要來呢！……人人以為來美國掘金，來到才知錯！」

真是一言似針，一針見血，一言如水，冷水淋頭。我們面面相覤，無言以對。我本心情煩惱，聽到這番說話，更添惆悵。唉！已是過河卒子，沒有回頭路了，多麼難過……

我想起小姨，她是美國至上，力勸吾妻放棄一切都要過來，她家居亞利桑那州鳳凰城，我立即打電話告訴她，我們已到達美國，看看意見怎樣。那邊是老襟接電話，劈頭第一句就歡呼： 

「啊！周哥！恭喜你啦！平安到來，你看到天堂了嗎？」

「天堂？」我苦笑，望著窗外藍白的天空：「我看不見天堂，只見茫茫天空！」

真的，此時的我，頭腦變得空白，過去的固然成為空白，未來的更加空白……

附註★本文發表於鳳凰城《亞美報》，來美所寫的第一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