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奮鬥裡站立起來

 

 

    講起來十分洩氣。到現在為止,足足二十幾個年頭,我還未有福氣住進磚牆瓦面的房子;就是鋅鐵板牆的也沒有,老是居住茅舍!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今日,高樓大廈、電燈水喉都充斥各城市,回顧自家這個樣兒,我已足夠心情唱「苦喉南音」!

    窮苦是一件衣服,永遠要我穿著。我不能褫下,因為人不能赤裸身體。自出生以來,窮苦就向我招手,是我的忠誠老友!

    當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我底心靈是充滿哀傷、悲愴、憂鬱;當我寫作時第一次就用上了一個十分悲觀的筆名,當我首次和一位文友通信幾乎是唉聲嘆氣的;最後被那位文友指責──其實是鼓勵一番。

    不過,從我練習寫作以來,我底作品少有悲觀色彩,雖然我底生活是夠苦楚了,却絕少把它素描出來;那是由於我感覺到:抒寫傷感作品除了令讀者同情外,沒有什麼益處!後來,連那悲觀的筆名也放棄了。

    有時候,我又想將自己的生活由頭至尾寫出來,實足夠一本長篇小說。但我沒有這種能力,最主要的是沒有耐性;我寫作是靠五分鐘熱度,尤其是要靠心情。這兩年來,我沒動手去寫幾個字兒,也就是生活的車輪,攪得我團圑轉。近來,雖然不必捱饑抵餓,身上值錢的東西可就沒有!

    兩年前我還是幹店員的,整天對著顧客售賣針線。失業了一個月後,找到了現在這份職業,這是不好幹的,半夜得要跑到正興屠場上班,人家有時叫句「大夫」(文書)倒神氣,薪水可就不高;而且,嗅到豬屎豬尿十分嘔心的。

    「什麼都是不好做的,老弟!富翁還得用心血賺錢;最好是做有錢仔,誰叫你不懂得出世呢!」這是一位同事對我說的。真是啊!誰叫自己不懂出世呢!有錢人多的是,我偏偏摸錯了門兒,出了娘胎就捱苦,直到今時今日。

    我的父親就經常指著我對人家說:「他呀!是個乞兒仔!」從述說中,我明白自己是足夠資格拜武訓為祖師的。原來當我還不大懂得吃奶的時候,疾病這傢伙就已跟隨著我,它比母親還更疼愛我,無隔宿之糧的家庭是苦透了,加上我這麼不爭氣,真是黃蓮樹下吃涼瓜──苦上加苦,錢都用光了,我依然病痛纏綿。好心的鄰人向我雙親建議:吃「百家米」可能治療嬰兒的難症,家貧如洗,有什麼好法子?就這樣,父母親帶著三歲大的哥哥,為了我這個初生嬰孩,沿門托砵過一個極短暫時期;說也奇怪,我的病況竟然漸漸痊癒了。

    生命的開始,便這般的辛酸,可幸當時我一點也領略不到痛苦味兒,如果不是後來父母所述說,簡直完全不知。但我清清楚楚童年是在苦難中度過,譬如現在隱約浮起一種記憶中的畫圖:我和哥哥兩個小孩子挽著舊銻鍋,在水塘邊雜草叢生裡,採摘野生的「瓜子菜」回家做餸!(似乎是日據時代某次罷市所影響。)

    九歲那年,算是我家最「富有」的年頭,我也和其他幸運的兒童一樣,有機會挽著書包上學,還記得第一次是唸「進學校,進學校」的。

    幸福與我是死對頭。

    我的父親竟在此時染上一場大病,這一病十分嚴重,整個本趨穩定的家庭竟給拖垮了。我剛滿十歲,便得跟十三歲的哥哥一齊出社會打滾,窮人就是這麼的不幸!父親自此大病後直到如今只能坐著吃閒飯,他偶然就對人們嗟歎:「唉!我養孩子多久,孩子就養回我多久!」許多人都稱讚我孝順,鄰居教孩子也以我為榜樣;其實我大不以為然,與其說這是孝的行為,不如說是家庭悲慘的表現!

    一個十歲的小毛頭就跑出社會做小工,受盡多少打罵,捱過多少痛苦,當時我不懂怨天尤人,只是堅忍地苦幹,我還記得有時候是含著淚水工作的!那時也沒有選擇什麼職業是比較有前途,而是看看究竟所能拿到的工錢有多少;兩兄弟所得的工資都幾乎全部拿回作家用,加上母親紡紗幫補,家中經濟勉強穩定下來。

    於是,十五歲的時候又重進學校。我讀三年級下班,實際程度不合,可是這把年紀讀二年級就太不像樣了,只好繼晷焚膏的努力趕上別人!可惜勉強穩定的經濟是不能持久的,幾乎又再度輟學;幸好在我的努力勤奮下,獲得半費就讀。後來又因為我代表校方參加廣肇中華理事會主辦之常識比賽,僥倖奪魁,母校為了獎勵,特地給我免費讀完小學。

    然而,免費讀書都一樣發生問題。就是在將近畢業的那個學期,哥哥失業了!他是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他失業,等於火車頭停頓了,整列車廂就無法活動。湊巧那時學校的一位校役辭職,級任老師在日記作業中知道我的境遇,起了同情心,就叫我兼幹了那份差事。哎!印通告、送信件、掃垃圾、倒痰盂、洗廁所……一個響鐺鐺的免費生,幹這種工作,多麼羞恥!但我每想到家裡的米缸快見底的時候,就顧不得大群同學的竊笑了。

    不幸的事仍接踵而來:母親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死了。我有理由相信,要是手上擁有多錢醫治母親,母親是不會這樣快速離開人世間。

    接著是小學畢業了,過完那段暑假,我然後結束校役工作;另一位教師介紹我去做針線商店的售貨員;如此過了幾年,就轉了今天這種職業。

    地球無聲無息地旋轉,我底生活却接連泛起波瀾!近數年來,仍有不少令我頭痛的事情,主因是父親殘疾軀體,帶來煩惱,但比較往昔,算是好一點了。

    如今,我總是避免憶及這種苦難遭遇。有時候又覺得慚愧,時至今日,依然沒法改善這種貧困的生活,是自己無能!自生下來就捱苦了,幾時可過著最普通的舒適日子?我真不敢多想。而我引為心安理得的,就是無論踏入怎樣極端困境,我仍然忍受得了,不被惡劣的環境撼倒。我要向苦難中努力下去,我要從奮鬥裡站立起來!

 

(中華民國五十三年九月於越南堤岸平泰)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廿五日星期三,發表於越南堤岸亞洲日報【青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