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征途摭拾》之十

 

巴黎是法蘭西共和國的首都,聞名遠近的花都。世界各地的人民,即使不曾踏出國門,也會曉得艾飛爾鐵塔、凱旋門,是巴黎的象徵。這一回,選擇了巴黎為越戰和談地點,它的名聲更響亮了!

全越南的人民,以及關懷越戰的各國人士,都將視線集中於巴黎。我們身穿戎裝的軍人,更時刻注意巴黎傳來的消息。漫漫長夜,誰不翹盼黎明?風風雨雨,誰不渴望天晴?

參戰各方的代表們,會談斷斷續續,竟拖長了數年,才促成列強皆參與的巴黎和會;終於,也簽署了巴黎和約。

啊!越南!兵連禍結的越南!巴黎和會為你簽了和約。歡呼吧!為迎接停火而歡呼!戰亂頻繁,有了機會喘息喘息,普通老百姓固然好過,軍人有機會退伍,多麼值得高興的一回事啊!

一九七三年元月廿四日的上午,我照常在堤岸平仙亭前的十字街頭,坐鎮招募站,把守崗位,等待各路英雄來投入師門。接近中午,發現家家戶戶驟然懸掛國旗,我滿腹狐疑,不知是什麼節日。歸家途中,但見一片旗海,黃旗處處隨風飄揚!好隆重、好偉大的日子!

「停火啦!和平啦!你不知道嗎?」抵達家門,才聽到這個消息。扭開收音機,正播送總統的演說宣佈巴黎和約的確已簽署了,本週日──元月廿八日停火生效。他號召全國軍民團結一致,提高警惕!即使實施停火,仍須戒備,慎防對方反覆行為。

無論怎樣說法,民眾都是高興的。實在,越戰拖得太長了,戰況太殘酷了;如今停火有期,和平在望,誰不歡迎?我是軍人,更加歡迎停火。然而,我以謹慎態度來迎接。回顧一九五四年的日內瓦協定,回顧戊申春節的停火,回顧寮國的數度和議,無好結果,前車可鑒,我奉勸朋友們不可過份樂觀。

我們的中團長,更保持謹慎,在停火令生效前夕,召回了全部招募組人員,返回中團行軍指揮部,增強守衛。那時是壬子歲暮了,命令指定防守到癸丑新春,若無變故,則照常招募,直到真正「天下太平」。

停火前夕,軍車把我們載到距離西貢卅二公里的平陽省,中團行軍部駐紮在離省垣四公里的平陽小區內;那兒地方寬敞,指揮官及各班辦事處、倉庫,佈置妥善,却沒有多餘的宿舍;我們的「大駕光臨」,沒房容身,只得屈就一點,露天而睡;好在大部份習慣行軍生涯,曾經「森林」,對此就覺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大家的心情是不開朗的,我尤其感到苦澀的味道。既然簽署停火了,應該享受一個和平快樂的新年;我們的招募組,去年還可以在家迎春接福,如今反而要加緊防衛,對於巴黎和約,真是一大諷刺!

我被編進防守指揮部正門的中隊,白天站崗兩三小時,不算難受。難受的是停火生效當天,炮聲依舊震耳欲聾,槍聲不曾停止。各方面傳來的消息,比沒有宣佈停火前更為緊張!也許是豹皮式停火關係,對方盡量搶點以佔優勢;也許是國際監督停火委員會,未曾及時到來阻止;即使來了,除了打報告,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是沒有良策的。我們不能憂慮太多,實在也無法顧慮,唯有「做日和尚撞日鐘」。過去是希望早日簽訂和約,慶祝和平;現在已算和平降臨了,全越各地旗幟還在飄揚,槍聲却沒有正式靜止。

局面反正是這樣,停火與不停火,我們都不再空煩惱了。空閒時,品茗談天,到處遊玩;有一回,我們幾個兵哥在營內悶得發慌,相約暢遊平陽市。平陽市亦稱富強市,舊名土龍木,市場狹窄而長,微微彎曲,弧形;首端是街道交通中心,熱鬧;尾端是河畔,寧靜。多年前我曾經到過這裡,匆匆來去,記憶依稀;現在市場正重新興建,將來必煥然一新。

我們租賃一輛馬車,請馬車夫作我們的嚮導,環遊這平陽省會富強市一周。首先,帶領我們到一間陶器、漆器工藝廠參觀,那兒設有陳列室,專供遊客參觀購買的。馬車夫說:「許多外地遊客到平陽來,必定到這裡參觀,選購精緻的工藝品!」

馬車的篤的篤地,繼續漫遊;經過兩所華校,一家戲院,轉入一條小路,到達天后廟;我們進內上香,祈求阿婆保佑平安。這廟堂並不宏偉,却很著名,每年的元宵佳節盛會,西堤人士到來參拜的甚擁擠,很熱鬧!

觀光過市區,進入鄉村,由小徑直出新十三號國路,再前去就是通往平隆省了。我們不願去得太遠,遂折返歸途,結束這次有趣的乘馬車環遊節目。

兩日後,癸丑耕牛大駕光臨了。名目上是簽署了停火,從實際經驗的累積,仍須嚴加戒備,以免吃虧。人民也耽心雙方爭奪停火後的地盤,小心翼翼地注視局勢的發展,赴遠地旅行的節目一概取消;沒有一點迎接和平的歡樂氣氛,沒有誰來歌舞昇平!

新春初四日,前方傳來的訊息比較緩和了,零星的違反停火事件仍有發生,但無重大變故。中團招募組依照原定的命令,返回西貢如常工作;我也沒有改變地點,仍舊在堤岸平仙亭前的十字街頭,在招募站的「大牌檔」,招兵買馬。

這癸丑春天,越局和緩了。雖則每天都有違犯停火令的事件發生,但比起過去的劇戰,已是微不足道。遵守和約,美軍如期撤退;釋俘工作亦在不斷爭議的艱難情況中進行;並商談南北雙方的總選舉問題,顯示和平有望。

時勢在變,隨著美軍的離去,美鈔減少了;經過幾度大戰亂,影響生產,民眾的生活更感困難。這樣的環境,許多逃避軍役的青年,紛紛復出志願從軍;當個太平兵士,吃政府糧餉,解決了生活,又免受警察的逮捕,何苦再逃役?因之,我們的招募站特別興旺,「生意」滔滔,招募員也無憂無慮了。

不必再為招募新兵而操心,情緒愉快得多。我白天工作完畢,晚上空閒可隨意遊玩。我最喜歡到辛錫海的家裡聊天,五兄弟,加上堂上兩老人家,都非常好客,通情達理,使人有賓至如歸之感。他們一家人又是下廚好手,隨時弄幾味可口菜色,招呼來賓吃飯,使人垂涎欲滴,流連忘返。我孑然一身,便常到家作客;我更喜歡和南金攀談,她是辛家的芳鄰,聰明伶俐,活潑俏皮,是位淘氣姑娘;她常和我抬槓,最好笑,最愉快!

那一段日子,我就悠然自得。 家在附近的李振光,時常與我聯繫,談寫作,講投稿,由於停戰,他忽略自己原是逃兵,被便衣警察發覺而緝拿,我要為他奔走,相當麻煩;從而使人驚醒,簽署和約下的越南社會仍末安定。我唯一的希望是:早日獲得退伍,恢復平民身份。這只有冀望真真正正的和平出現,好讓大家過著安定的日子,即使生活清苦一點,也有其樂趣!

然而,失望得很,槍炮聲由疏疏落落的,漸漸恢復緊密起來!再一次,參戰各方,於六月十五日發表聯合公佈,正式全面停火!

真是滑稽!十多國──而且是強國居多,隆重的簽訂了巴黎和約,竟然不能制止戰爭,還要再來一個聯合公佈,那又會有什麼效力呢?我想起讀書時期讀過關於聯合國的產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所組成的,目的是維持世界秩序與和平。這個有計劃、有規模的龐大國際機關,對世界各地的紛爭顯得無能為力,其他臨時召開的會議,有什麼作用?所以,對於這一切的白紙黑字官式條文,以我本人來說,是沒有信心的,我注重是事實的情形。

實際上,違犯停火事件陸續發生;人民生活日感困難。政府雖然不富有,也來舉行空前盛大的慶祝軍人節,耗費巨資搭建輝煌的牌樓以及閱兵大典,表揚越南的堅強軍力、鋼鐵陣容!在廣闊的陳興道大道,海陸空三軍各單位排列整齊,軍服光鮮,雄赳赳,氣昂昂,一隊隊的通過閱兵台,多麼的威風!越南軍隊的的確確是進步了,是從實際戰場獲取的經驗所得來的。

軍人節過後的一段日子,比較寧靜一點。我們的小團駐守在離邊和省垣廿多公里的新淵郡,營地在市郊外;在那兒戍防了一段頗長的時間,比起往昔的東奔西走、朝南夕北的辛勞,現在確實舒適得多了。

一直到七月底,情勢稍為惡化,平陽省的富教郡,遭對方孤立了.交通中斷了。中團奉命去解圍,即調我們小團去行軍,沒多久,路途暢通了;小團又返回邊和省,照常過著防衛的安定生活。

小團安定的時間多,投軍的數字反不斷上昇。隴海的訓練中心,容納的新兵太擁擠,大部份要寄交到鄰近的萬劫訓練中心受訓,新兵還是源源不絕。第十八師團的訓練中心,在一九七一年間,由龍蛟基地遷往隴海,由嘉黎計起,已是第四度搬遷了。

兵源充足,於是九月初,宣佈停止招募,解散招募組了。

 

                                    

 

招募組的解散,顯示時局的安定,和平的降臨。對一個招募員來說,心境異常複雜,不能夠天天在家裡了.又要離開後方,背上行囊到前方歸隊。盼望繼續招兵吧,但又不願戰火連綿不斷,實在,戰爭已將越南人民折磨夠了,誰不願見河清海晏,早日太平!

七三年九月十五日,招募組又踏足平陽小區──中團行軍指揮部。中團長向我們訓話一番,表示招募組的「不幸」解散,是我們招募成績可觀所致;所以,我們也屬於有功勞的軍人;師團方面特別讚賞,指示各中團好好處理這班人員,只留在中團服務,幹些後勤工作,不必遣返小團。中團長決定遵從指示,把我們全體招募員,調返春祿中團總部防守。

第二天,我們就抵達隆慶省垣了。我很久沒有來這裡,中團自從由嘉黎鳳尾岡搬遷到此地,我只是來過兩次,都是參加招募組會議,那是前任中團長的事了。

中團總部在春祿市黃耀街尾段,本是美軍營地;他們撤退後,移交給五十二中團。最近,為了紀念已故的副中團長黃文田中校,改為「黃文田基地」。踏足營地,濕漉漉的紅坭又粘滿軍鞋,討厭!營內靜悄悄的,留駐的兵員甚少;周圍長滿青草,證明中團為了應付各處行軍,甚少歸來;也顯示隆慶省比前平靜,不然的話,這樣廣闊的營地,不會像個空城。它的形勢不同往昔的鳳尾岡,鳳尾岡遠離市區,居高臨下,敵人要進攻是十分困難的;這兒平坦,前面與兩旁都是村莊,防守戒備絕不容易。我們回到這裡防守,必須謹慎一點了。

黃文田基地的後勤指揮官,是一位剛擢昇中校的軍官,他認為我們這批原屬招募組的人員,習慣都市生活,身驕肉貴了,回來這種營地,一時不能適應,非加磨練不可。這一回,可辛苦了我們!晨早要體操,鍛鍊魄力;白天重新軍訓,練習軍人敬禮儀式與操練基本動作;尚有餘暇,還要雜役:那些破爛的防禦工事要重修,鐵絲網被青草遮蓋了,當然要刈除……一下子,把我們折騰得血汗皆流,有些隊友十分惱怒,無處出氣,只好破口大罵:「媽的!早知和平要捱得這樣辛苦,我就不希望和平了;戰爭吧!大戰吧!死光了,我們可以回去招兵,不必在這裡嘔氣!」

如果說,世上真有人希望戰爭的話,相信除了發戰爭財的人外,就是我們這些招募員的賭氣話了。其實,我們頂渴望和平的,這樣才有「解甲歸田」之日;簽署了巴黎協定後的所謂和平,只算是戰局的和緩,實際上還沒有真正的停火。

十一月中旬,第一小團要到隴海訓練中心,重新補足受訓一個月,凡是隸屬於第一小團的招募員,須要歸隊學習。記得我在初出單位時,不習慣行軍營地生涯,希望長期留在軍校中,即使受那束縛的紀律,辛勞的訓練,勝於野外紮營,處處無瓦遮頭,淒涼度日。但是,幾年以後,觀感竟有點改變,提起再受訓,不願意了,只一個月時間,也皺眉頭。

第一小團的招募員返小團歸隊的同時,其他所有招募員,亦獲命離開黃文田基地,到平陽去防衛中團行軍部;乘這個機會,我申請到防衛隊裡,沒有隨小團去受訓。這是我從軍以來,第一次破例不遵命調動,第一次破例的申請轉換隊伍。

也幸虧這樣子,我避免了幾次辛勞的行軍。原來,小團剛學習到第三個星期,是十二月初的時候,對方炮轟與破壞西貢外圍的蜆壳油庫,熊熊大火焚燒,在世界性的油荒下,這真是毒辣的打擊。為了應付對方的騷擾活動,小團立即在福綏省境與頭頓範圍,展開搜索行軍。後來,曾波等隊友返回平陽來,他述說:「那幾次行軍真是辛苦又危險,山坵崎嶇,疲累不堪;不過,對方好像避免和我們碰頭,只發生零星射擊,地方軍可遭透了,一到就大打起來……」

 

                                   

 

在平陽,迎接了一九七四年的元旦,原屬招募組的人員,正式遣返所屬小團去。我自然是返回第一小團了。可是,又獲指派加強防守炮兵營地,實際仍留在平陽小區內;晚上必須謹慎的守衛,以防特工潛入破壞那幾尊大炮;白天如果大炮要轉移出動,或運載炮彈,我們就是「保鏢」,要護送安全。雖然出差的次數不多,却次次危險萬分;我們怕吊炮,對方更怕吊炮,由於懼怕,自是破壞然後快;所以,護送炮兵,非打醒精神不可。

甲寅新春隨著七四年元旦之後,也降臨人間了。這隻老虎,來勢洶洶,使得越戰也兇猛起來。時勢所需,兵源所需,招募組重新復辦,再張旗鼓。

新的行動,配合了新的改革。中團下令給小團,要選派新的招募人員去招募,那時候,小團正在平陽省垣外作重要的行軍,遴選困難;就在後勤隊伍中抽出幾名,不足一二名,也在防衛炮兵隊抽出來。我就是被調派之一,雖然我是舊人員,為了權宜辦法,把我列入新名單呈遞給中團第一班,第一班長與招募組長,照名單領收,於是我再回西貢招募了。

再次招募,不知幸運還是悲哀?能夠返回西貢服務,總比在前方好得多;但又顯示了戰火瀰漫未熄,退伍了了無期!

地球是旋轉不停,日子是一天一天的更替。新的招募工作,比前算是輕鬆得多。生活的負荷,却比以往沉重。自從燃料增價後,物價高昇,民眾消費力減弱,市場冷淡,工廠更是停頓了不少;普通平民大吐苦水,軍公人員更捉襟見肘;政府呼籲節儉,「勒緊褲帶」,進入了克難的時代。

捱苦,不成問題,在窮困國家生長的人民,一切可適應與習慣。「窮風流,餓快活」,正是「知足者貧亦樂」,窮人有窮人的樂趣。我們敢向貧窮挑戰,那絕對難不倒我們。我們最感頭痛的,仍然是戰地槍聲!同一膚色,不知誰是敵人;同一地方,不知哪兒是戰場;使人無比驚慌,無比的畏懼。

一九七四年四月間,戰事漸趨激烈。圍繞首都的第三軍區,又是處處烽煙。宋麗真基地、德惠基地、隆慶省的龍蛟基地附近等等,都爆發劇戰。

五月至六月間,更進入厲害階段,尤其平陽省的濱吉郡,離首都不過卅多公里,敵人戰車動地來,公然違約,明目張膽,攻佔了安田村與八十二號基地。政府軍全面反攻,又是一場鬼哭神號的戰鬥!

我們的中團駐守平陽,正好派上用場,與敵人週旋!終於戰勝,虜獲一輛完整的鐵甲車,收復了安田村。因此,軍人節那天,中團長吳奇勇,獲阮文紹總統親自擢昇上校,我們的甘富小團長,也接連的在電視螢光幕出現……這就是戰爭中勝利者的榮耀,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代價!

然而,陣亡了的,殘廢了的,受輕傷的,以及正在搏鬥的一個個戰士,內心又是怎樣的感受?即使我們一小撮回來招募的,突然又要加緊努力招募,心情著實不好過。我們不明白,簽和約了,對方為什麼還不停地攻打過來,硬要製造更多的戰爭!

戰爭,使全民蒙受不幸。戰爭,使幾許青年在炮火下犧牲?巴黎協定既無法挽回和平,人民還能寄予什麼希望?

我對戰爭已感麻木,我對和平也感麻木。我不敢想像未來的日子,會不會再次行軍作戰,這是最難預卜的。我唯一的希望是,戰爭應該停止,即使三五年,也有個喘息機會。我堅信對方如不攻打過來,戰火是會冷卻的。(像過去的吳朝時期,像目前的南北韓,像目前的東西德,也像目前的中國大陸與台灣。)

越戰啊!為什麼不停停?停吧!讓和平早日降臨人間,讓萬民普天同慶清平!

 

(全文完結)

 

 

 

本文發表於香港徐速主編《當代文藝》第一○七期,一九七四年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