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宵禁展開了零時的工作。
    雨在天上太寂寞,下凡塵,淅瀝淅瀝的,向人間細訴衷曲!
  誰理會雨呢?除了方堃,在小房子裡,在書桌前,咬着筆桿;他不聽雨,他捕捉靈感,他要創作一篇像樣的文章。
  所有的人都和周公打交道。悉索!他搓揉了一張稿紙又一張稿紙,似回答雨的傾訴。
  桌上有兩三個信封躺着,都寫有「方堃先生收」,那些字就像向他嘲諷,從不同的報社退回來,真感到無奈何,都是不用的稿。為什麼自己的作品不能和別人一樣,堂堂皇皇的刊登在報章上,那多威風啊!不但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廣大讀者之前,還可向女朋友顯示自己的才華!
  夜更深,雨還不曾疲倦,方堃的思潮也還在波動。他記得一位老師曾經鼓勵他,要努力用功,要多閱讀人家的佳作,更要勤勉的練習創作,這些都要慢慢來,不是一下子就能成功的。
  慢慢來!怎樣的慢慢來?他的思潮不斷翻起浪花:現在是太陽神火箭征月的時代,快速第一,應該趕緊工作,寫文章也不應緩慢的呀!
  他又想起上周朋友介紹認識了當地文壇健將:寒江。真是個名作家,幾乎在每張報紙的文藝版都見到這個名字。方堃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憑什麼辦法能夠創作得那麼多?
  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體裁,不同的詩歌風格,怎樣能捏造出來?創作,創作,不同於造餅般出自一個模型嘛!
  雨休憩了。方堃也歇息了。他決定明日去請教寒江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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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江!我早就佩服你才思敏捷,產量豐富,能夠將所累積的經驗指示我嗎?」
  寒江點點頭,很欣賞這個崇拜他的朋友;白皙的臉龐,充滿天真稚氣,屬於初出茅廬那一類。寒江內心說:不妨坦白教導他。
  「其實,寫作並不算困難的事。」
  瞳孔睜開,疑惑;方堃似困在黑房,眼前一切都不明朗。寫作好難,竟說不難,怪!
  「寫作有捷徑的,要有秘訣的!」詭譎,寒江的話帶着秘而不宣的意味。他望着方堃笑笑:「真的,我沒有騙你。如果只曉墨守舊法,成功的希望甚微!」
  「我當然希望走捷徑,就得請你詳細的指點。」方堃一臉的敬佩。
  寒江開始講授自己的妙法了,他叮囑方堃千萬不要將秘密洩漏出外。好方法,自己用!
  「我先指點你如何投稿。」
  「怎麼投稿也有方法的嗎?」
  「當然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每個文藝版有不同的風格,每個編輯人有不同的觀點,你若能迎合他們的興趣投稿,包管錄用。」
  「但是,我們要寫自己的心聲,自己的人生觀,怎能遷就別人?」方堃有自己的立場。
  寒江笑起來:「你不迎合人家的胃口,註定失敗!但也無法寫那麼多的作品,你的名字依舊寂寂無聞。所以,我們必須適當地運用方法;有些報章喜歡反政制的故事,我們就寫些這類題材的稿件投去,有些雜誌喜歡不偏不倚的和氣作風,我們就寫這類文章寄去;編者愛好新潮,就投去現代詩;着重保守的,寫舊詩詞即可。總括來講,人家喜歡鹹的,你給他甜品;那會受歡迎呢!」
  「哦!我倒了解一些了。」
  「我說話不會錯的。」他眉飛色舞了:「你被退稿,不一定是水準差,有時是不合老編的胃口!」
  方堃感到給他說對了,自己寫得不錯嘛!
  「現在談寫作方面。最好寫現代詩和短篇小說。」
  「為什麼?」又是疑惑。
  「詩易於起貨,可隨便堆砌幾個詞語,任意置高放低,兩三字可成一行,甚至直行中將『這個人』等詞橫排起來,橫行時又可豎直;畫圓圈,畫線條都無不可。不妨重疊幾個字:『樓樓樓樓樓樓樓』,又可加句古詩:『欲窮千里目』。怎樣發揮都得,至緊不要通暢,看不懂是讀者的低能,誰批評不好是他們的程度問題,我們的現代詩抽象意境是頂高深的。」
  聽者,聚精會神的傾聽;說者,口沬橫飛的述說:「造句方面也要運用新法,與眾不同。譬如:她的眼睛,寫伊的眸;我們用吾們,這樣改如斯……
  「那些是古文句法呀!」方堃忍不住叫出來。
  「你真笨!古老當時興嘛!時裝是這樣,我們的現代文人也是這樣。你不要打岔,聽我說,現代詩以及一切小品散文等都流行這種句法的。『啊』字少用了,要用『哦』,最好還是連疊兩字;尤其寫給女孩子的,美美呀,婉婉呀,乖乖呀!親親呀,──文中不妨加插『繫一串風鈴』,『掬一把愁淚』等,能堆砌這時髦字眼,人家才說你夠程度。」
  微微點頭,該是領悟到個中道理吧。寒江咧着一嘴的興奮,知音難得,更落力的彈奏精彩樂曲:「現代詩易寫了,跟着要多寫短篇故事,妙處在於字數多,稿費可觀。」
  「找一個故事題材,是困難的;寫成好的短篇,更加不容易。」方堃總算寫過稿,早已經過「難產」這一階段。
  但是,寒江哈哈大笑:「你這個人太老實,必定吃虧。你以為我的作品都是絞盡腦汁的?我才不那麼愚蠢,都是抄來的!」
  「抄?……」一陣子的瞠目結舌。
  「不必大驚小怪,天下文章一大抄呀!」寒江繼續解釋:「我當然不會一字不易的照抄。我翻閱一些十多年前的舊雜誌,找精彩的短篇抄出來,人名地名時間,一一改變,刪除一些細節,加插一些花樣,那就行了。或者,看那些漫畫圖書的故事,也可拿來改頭換面,加枝插葉,不就成了。有時,我狠起來,把近年流行的長篇小說,抽出其中的幾個小節,湊成一個動人的短篇,自然是要修改一下,很少人會發覺得出來的。」
  「給人家揭發了,羞死人!那怎麼好?」方堃肚子裡,宣佈反感了。
  「讀者感覺這篇東西似曾相識,却很難肯定我是抄襲竄改的,誰會這麼空閒花費時間去查證,誰會相信文壇響噹噹的名字是盜抄作品的!」寒江真是得意,又滿不在乎地說:「即使被人揭發,大不了改過另一個筆名,投稿時叫別人代抄,筆跡都換掉,不就行了嗎?」
  方堃感到不是味道:「你這個秘訣,我是不適合用了。我要鍛鍊我的筆,寫出自己心靈的果實!」
  「你能成功嗎?心血結晶又有屁用!」寒江的嘴不笑了:「這年頭,只有名和利;為求名利,必須走捷徑。經商是這樣,現在辦學校也都是這樣,我們寫作何必要例外?」
  那個腦袋在搖動,聽得滿不是味兒的方堃終於告辭了。     

                X                X                X                    又是深夜,又是雨。那個大孩子又在執着筆桿。
  他寫,他不再猛搓稿紙,不再眼巴巴的咬筆頭,終於體悟出寫作的正確態度。他不屑用「秘訣妙方」,他不肯走「捷徑」;他多讀,多參考,多練習,腳踏實地步上成功的途徑。
  半年前他還是無名小卒,如今,已發表不少優秀文章,在各文藝版上嶄露頭角了。而那個投機取巧專走「捷徑」的寒江,却永遠寫不出一篇有個性的,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
       ──完稿後記:故事取材,純屬虛構,倘若雷同,亦是偶合。
                                   

中華民國六十二年六月於堤城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星期五,發表於越南堤岸遠東日報【學風】版第七八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