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傭手記

 

(一)

  在這五花八門的社會裡,想找工作不是件易事,原本在工廠裡工作好好的,卻又因時局變動,工廠處於半停頓狀態中,有一半工人被辭退了。我也是其中一個。唉!工作沒得做,收入無半文,這對家裡影嚮最大。

    爸爸早幾年已拋下我們而到另外的世界去了,媽媽近來體弱多病,家用全靠我和二妹維持。如今我失業,心裡可慌作一團,再不趕緊找工作,怕不餓死才怪呢!

    於是我四出找朋友介紹工作,幾經辛苦才謀得這份女傭,女孩子出來做這種工作。新潮的人很瞧不起,起初媽媽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做,說寧願吃少點挨苦點,也不給我去。但我為了不想在家做寄生蟲,再者為了現實的生活,我終於不顧一切,決定去做。

    那是向海的一座樓房,我打開手中的地址,找到了門牌,伸手向門旁的鈴一按。「鈴……——

    片刻,隱約聽到腳步聲走近,我忙雙手攏攏頭髮,拉好衣領,心裡有點兒緊張,鐵閘門「呀」一聲打開,一位妙齡的少女盯着我問:「找誰?」

   「我叫阿雲,是彩姐介紹我來工作的。」說時忙遞上介紹信給她。

   「哦——」瞥了我一眼,回頭喚:「媽媽,有人來見工了。」說完拉鐵閘讓我進去。

    女主人徐太太由頭到腳把我瞧了一遍問:「妳以前在什麼地方工作的?」我只好照實說從工廠出來的。之後她又問:「我這裡大大小小的共十四人,妳要負責洗衣服與熨衣,還有抹地,樓下和二樓是每日必做的工作,三樓的地板一星期才抹一次,晚上妳要回家也行,不過早上六點鐘妳要煮早餐的。我希望妳住在這兒,我們有工人房,還有妳得上街市買菜、煮飯等、妳做得來嗎?」

    哦!老天呀!這麼多的工作,我也不知能否應付得來哩!為了生活我只有答允。

    就這樣徐太太叫我明天上工。

    第一天上工,徐太太引我到工人房,將行李安頓好,細細的打量這窄小的房間,一張單人鐵床,一桌一櫃,沒有空餘的地方了。

    桌上放了電熨斗,滿床的衣服等着熨,我嘆了一口氣,剛想將電熨斗的電掣插上,外面有人在叫。我不敢怠慢,三步當兩步的來到女主人面前。

   「阿雲,妳先去買菜,回來再洗衣服。」

   「是,太太。」我回廚房去。天呀!廚房實在亂,鑊鏟、湯匙、筷子、碗、碟、鹽、油、味精到處亂放着。我眉頭緊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們收拾好,看起來才清爽些。連忙抓了菜籃到街市去買菜,回來時尚差十分鐘才九點,煮飯尚早,我得利用這時間來洗衣服。

    壁上的掛鐘清脆的響了十下,應該準備午飯的時候,我照着剛才太太吩咐,量好五罐米,然後用水淘洗,放入電飯鍋煮。接著拿出菜籃裡的豬肉,將它切片,又拿出芥菜洗淨切好,預備……燒水以便待會兒泡茶。又拿出生蝦、黃瓜。

    遠遠傳來腳步聲,停在廚房門,我自然而然的抬頭看,哦!是昨天為我開門的少女,滿臉不屑的樣子,我錯愕了一會,勉強笑一笑,算是打招呼。但她卻把嘴兒翹得高高的,我有哭笑不得的感覺。糟透,第一天上工遇到她如此的表情,心裡暗暗叫苦,她停在門口足足有十五分鐘。我有我的工作做,不去理她,可是她卻不放過我呢,在一旁沒話找話說。

   「妳多少歲了?看來不像很窮,窮到要出來做家庭工作。」笑話,難道一個人窮能憑外表看出來嗎?我有點氣憤。但我還是溫溫和和的向她說:「小姐,一個人未必窮才會打住家工作的,人生存在世上,應該工作,以勞力換取金錢,無論什麼工作都是高尚的,只要潔身自愛,做什麼工作都是一樣的。」說完後我知道她會氣得半死。我第一次見她,就知她是勢利人了。不過這些我不管了,管我自己做好的工作就是了。

    之後,我把菜、蝦、肉都洗淨切好,生火預備煎炒。徐太太走進廚房來看我燒菜,我雖然第一次做家庭工作,平日在家我也常下廚的,相信不會很差。就這樣在我七手八腳的把午飯弄得似模似樣。

    我伸頭向外看,太太和那驕傲的小姐不知何時離去。我望下壁鐘,快十二點了,於是我又把碗、筷子、湯匙等擺好,一共八副。徐太太說她的大兒子和太太回娘家了,過幾天才會回來,二少爺三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午後才在家吃飯的。六小姐(指那位刁頑小姐)又跑進來喊肚子餓,我連忙盛飯在碗裡,又把菜、湯端出飯廳。那些小小姐、小少爺都放學回來了,頓時冷清清的屋變成熱鬧異常,而我又忙著端這盛那的,突然有一隻手伸在我面前,把一碗一碟的菜,捧去了,我連忙抬眼看,他笑笑的說:「瞧妳忙得很,幫幫手。」說完走出廚房。我有點發呆,他是誰?為何這樣好?

   「阿雲,阿雲。」「來啦!太太。」不知太太叫我幹嗎?

   「阿雲,這是徐先生,妳快去泡茶來。」我連忙泡了一杯濃茶,遞給徐先生。於是大大小小的圍在桌旁吃飯。我默默的退回廚房去。

   「阿雲,一道吃罷。」徐先生在叫了。我不敢出去,只得在廚房應:「徐先生,您先吃罷,我尚有點工作要做。」

說完找出一點工作來做,肚子卻在唱空城計。

 

                              (二)

    我記得媽媽曾經吩咐過,叫我不可與主人家共桌吃飯,那有失禮貌的,到底他們是主人,自己是女傭。

   「雲姐,出去一齊吃飯吧。」抬頭一看,又是他,我連忙說:「不,你們吃完了我再吃。」

    他不走,站在那兒囉囉嗦嗦的:「一齊吃吧,叔叔沒有主傭之分的。」我不禁又多瞧他一眼。

    他很斯文,很有禮貌的叫我「雲姐。」我不好意思的對他說:「表少爺,你出去吃飯吧,我不餓,待會兒才吃。你出去吧。」

    他悄悄的出去,我默默的在想,尚有許多工作未做,一天的時間夠我支配嗎?

    望着飯廳的人越來越少,我出去收拾碗筷,我把剩餘的飯菜搬到廚房裡去。就這樣,我草草的吃了一碗飯。工作忙了大半天,肚子雖然餓,卻吃不下。把碗盤、筷子洗好抹乾放進碗櫥,洗淨了雙手,我回到工人房。

    要不是有大堆衣服要待熨,我真想躺在床上休息。伸手把電熨斗的電掣插上,靠在椅子坐。六小姐拿了件西裝褲來叫我熨,趕著要出去逛街,我不敢怠慢,拿起熨斗來連忙熨好褲子給她,接著熨床上那堆衣服。

   「鈴,鈴。」「阿雲,快去看誰來了。」「是。」把熨斗電插掣拿下,我跑出去開門。

   「妳找誰?」

   「請問志德在家嗎?」

   「志德?」糟糕!我剛來不知志德是誰?於是請她等一會,我跑上二樓問徐太。「徐太太,是一位小姐說要找志德。」

   「哦!妳上三樓的客房叫他吧。」我又忙奔上三樓去,之後我又下樓請她進來客廳坐,泡了一杯茶送上給她,她道了聲謝謝。

   「阿雲,妳在做什麼?」徐太站在樓梯口問。

   「我在熨衣服。」我應答。

   「不要,妳先抹地,不然晚上他們回來了,人多抹不乾淨的,衣服晚上才熨。」

    於是我連忙提了半桶水,先抹樓下的客廳,只見志德一人坐在沙發椅,似在閉目養神。我不敢大力的抹地,輕輕的抹。 

   「志德,剛才誰來呀。」

   「哦,是同學來找我,嬸嬸要出去?」

   「嗯,你載我去街市吧,我要買點東西。」他送徐太太出街,家裡只有我一人。趕快抹完地,望望時間也差不多了,便開始煮晚飯。

    可真忙的,這樣直到晚飯收拾完畢,天色也暗了,我回到工人房,在那小小的皮箱裡找出了一套衣服,到沖涼房洗澡。

    之後重插上熨斗的電掣,開始熨衣服。這些衣服真多,一直熨到十一點多才熨完。此時我已累得很,眼皮幾乎抬不起來了。忙找出從家裡帶來的鬧鐘,把它較了五點鐘響,放在枕頭邊上。一切妥當,我倒頭便睡了。

    半夜裡我醒了三次。初次換地方睡覺我有點不慣,就這樣朦朦朧朧的睡,耳邊卻響起一串鈴聲。

    我忙起身,洗刷完畢,開始生火燒水,一面拿掃把裡裡外外、樓上樓下的打掃一遍。不久,天已微露魚肚白色了,我把一大袋垃圾拉往門外去放在門口。

    忙著預備早餐,徐家二少爺與小姐們都早起身,在後面空地上做早操。我在廚房找出了昨天徐太買回來的麵食,一包包拆開放在鍋裡煮,取出湯碗,麵食用筷子撈起盛在碗內,再用銀托盤盛着一碗碗的端出去飯廳,之後到後院請各人用早膳。然後到廚房泡茶,又上樓收拾各人換下的髒衣服,拿到廚房裡用水和洗衣粉浸泡。

    入飯廳收拾碗筷,拿回廚房洗滌。我的肚子開始餓了,看看鍋裡尚有麵食,我盛一些吃,然後才提籃去買菜 。回來後又忙這忙那的,就這樣的一天過去了。我此時才曉得女傭生涯不易為。難怪媽媽不給我做,每天五點起床,一直忙到深夜,我的工作有時做不完,想回家也不行。

    幸好星期天有半日休息,我就在午飯後收拾完畢,向徐太太說了一聲就回去。剛踏出門口就碰到志德少爺也想出門。我只好與他打招呼,他知道我要回家,就說:「雲姐,我送妳回家吧。」

   「不,我家不很遠,我自己回去可以了,謝謝你。」說完我急忙走。他卻把車停在我面前,把車門打開了,笑笑說:「上車吧,我送妳一段路,沒有什麼不便。」

 

                            (三)

    我見他如此誠意,也不客氣的坐上車,把地址告訴了他,一路上他問我許多話:「雲姐,妳貴姓?」

   「我姓施,哦,表少爺你以後不要叫我雲姐,叫阿雲好了。」我覺得他很客氣,常叫我雲姐,不好意思接受。

    他說:「禮貌上我應該稱呼一聲呀!不如妳告訴我妳的名字,我們都是年青人,妳以後也不要叫我表少爺,大家以名字相稱好嗎?」

    「這怎行?我是下人,怎可隨便叫你的名字。」他驀然把車停在路邊,轉頭望我說:「妳為什麼要分劃得這樣清楚,什麼下人?什麼少爺?我可沒有像妳分這分那的,還不是一樣是人。」

    我看他有點生氣,便說:「主傭有別的,我怎可亂叫?」他一聲不響的繼續開車,到了我家門口,我扭開車門下車去。,回頭正想道謝。只見他也隨着我下車,只好作禮貌上的邀請他進去家裡坐,他居然也不客氣的跟我進屋。

    媽媽看我回來還帶了一位陌生的男人,很愕然的望望我,我介紹清楚之後。媽媽忙教妹妹去泡茶招呼客人,我拉開椅子抱歉地說:

    「請坐,表少爺,我家簡陋得很,像個鳥籠,你別見笑啊!」我故意這樣說,他氣得不理我,只一味與媽媽說東說西的。一會兒他站起來要告辭,媽要我送客,我陪他走出門口,他問:

    「施望雲是不是妳?」奇怪他怎知道我的名字?我點點頭,笑笑的問他原因。他說:「廳中掛着妳的畢業證書,其實妳的學問不錯,為什麼不找些別的工作做,做家庭工作很辛苦呀!」我沒有說什麼,只默默送他離去。

    其實我何嘗不想找些輕鬆的工作,只是現實社會是殘忍的,有文憑沒有後台和人事,再好的文憑也是無用。再說找工作也是要碰運氣,目前我能有這份工作已算萬幸了,我不敢再作其它希望。

    在家度過了半天的時間,我覺得好愉快啊!可是轉眼間我又要回去徐家工作了。唉呀!我真不想去,想着那由早做到晚的工作,零零碎碎的,我的頭有點痛,儘管心裡怕,還是硬著頭皮做下去了。

星期一,徐家大少爺與大少奶都回家來,我洗的衣服又增多了。不過大少奶的人很好,有時我工作忙她會幫幫我,如切菜啦、泡茶等。但我怕徐太太不高興,總是盡量不給她幫忙。   

徐家的少爺們不常在家吃飯,只有小姐在家多。有時還要耍花樣,請些朋友來個什麼自助餐、越南餐……其實還不是我一個人包辦。工作忙上加忙,我有點吃不消,為了錢,我只有忍耐住,默默的工作。回家時媽媽問工作怎樣?我總是答句:「不錯!」「還好。」晚上有時候睡不著,我總是拿出日記簿,把白天所受的委曲都寫在裡面,媽媽並不知道我的辛苦呵!

    這天志德興沖沖對我說:「望雲,我已為妳找到了工作——。」我怕被徐太太聽到,忙向他打眼色示意他不要大聲說。又低聲問他是什麼工作?他說:「是在一間洋行裡做接線生,月薪一萬元,不過妳懂打字嗎?如懂薪水會更多一點。」我忙說:「懂!懂,我有打字的文憑呢。」

    「這就太好了,明天我帶妳去公司面談吧。」這天晚上我整夜睡不著,心裡老是掛着那份工作。

    第二天下午我抽出一點時間向徐太太請假,我說家裡有事要回家一會兒,她答應了。我連忙回家換件洋裝,志德早就在我家等我了。

    我們到達那間公司時,老板尚未來,只有主任接見我們,志德向他道明來意,他請我們在會客室稍候片刻。

    老板來了,志德與他原來是老朋友,他們談了一會兒,便慣例的問我一切學歷。我一一答覆,之後老板叫我下個月一號上班。月薪暫定一萬二千元,以後工作表現良好的話,薪水會再加。

    我高興得很,忘形的握住他的手說:「志德,全靠你呵,能找到這份工作,我好高興哩。」志德搖頭笑着說:  

    「妳看妳!不為妳找工作,妳永遠也不會叫我的名字,妳真傻氣呵!」

    這幾天我在徐家工作特別賣力,還有五天我便不用那麼辛苦了,工作十幾小時,長年累月總叫人吃不消的。接線生總比家庭工作好,至少不用雙手整天泡在水裡,還有雙腳也不再受罪了,不用因肥滋滋的水泡在腳丫裡癢到要命。每晚臨睡時,總要擦那臭得難聞的藥水。想到今後的日子,我笑了,笑得好開心呵!

    同時,我又眷戀着那過往的日子,如果我不到徐家工作,就沒有機會認識志德這位朋友了,我好感謝他的熱心幫忙。在徐家工作,我獲得了一份真摯友誼,和一份合意的工作,收穫真不少呵!我會珍惜的。

    在徐家工作了一個月,我現在要離去了。

    徐家,再見!女傭,再見!

 

   完稿於一九七三年元月八日 越南守德郡 國際紗廠宿舍

   一九七三年五月份,分三期刊載於西堤新論壇日報文苑版 筆名隱逸

 

  謹記編輯先生指導,省略分行原文重抄二零一六年四月十五日於比利時

     註;這篇文章刊登之前,收到報社編輯先生寄來一封鼓勵的信。喜極,藏之。(請見附件原文) 

 

麗瑛:恕我隨手扯一張電訊紙翻過來就寫,因為我很忙。

    你的「女傭手記」寫得很不錯,只是太粵語化,也就是說廣東味太重了,還有一些錯字,我都改了,還有分行分得太多了,很費紙,有許多話是不必單獨一句或兩句一行,話的後面可以即跟上追述的。

    整篇文章結構甚佳,真正是一氣呵成,文氣好急好急,害得我也一氣讀完,改完,在椅子上兩腳往桌子一擱,睡着了.要不是小工友進來嘆冷氣不小心撞了椅子嘈醒我,可不知要睡到幾時了。

    我會將這篇文章在五月份內刊登,請沉着,等看到刊出了再高興。

祝你愉快,努力

                            文苑編者二月四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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