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牆上的日曆撕完最後一頁,報訊春天又到人間了。屋外,依然像往年那樣萬紫千紅,但這個春天卻與往昔有所不同啊!

    窗外,早晨的太陽從雲層探出臉龐在微笑,用祂的光芒照耀着大地,是那麼溫暖、那麼和煦 ……

    室內,楚帆正在小心地從報紙的廣告欄上剪下一則訂婚啟事,那麼細心的把它貼在相簿左邊空着的角落,然後凝視着右邊的相片,相片中,她溫柔淺笑着,身旁高個子健文是她的未婚夫,健文穿着一套青年突擊隊制服,頭戴一頂草綠荷葉帽,一隻手放在楚帆的肩膊上,另一隻手叉着腰,神氣活現的,寬闊唇角也掛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望着相片中的人兒相依偎着,楚帆不禁想,怎麼日子過得那麼快?她與健文不知不覺竟相愛了十年。十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歷經了多少次的諒解與破涕為笑……想着想着,她耳邊朦朧地

彷彿聽見健文的聲音……

   “楚帆,我始終覺得自己很幸福,從一個流落街頭浪蕩子,經過新社會薰陶而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當然其中有妳對我的關心,若不是妳在鞭策,我可能還會墮落下去呢……

 

(二)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健文也像別的許多青年人一樣,欣然地接受十八歲的來臨。可是,十八歲的青年人,生活在舊制度的社會裡,前途是不堪設想的,而他卻比別人幸運一點,因為他有一個富有的父親,為他買來了一張年年十七歲的報生紙和通行證,使他成為天之驕子,避過了偽政權的抓兵。的確,十八歲黃金時代的生活最幸福,他擁有一切,金錢、享受,而且還擁有人生美好的愛情。而他的愛侶楚帆,是個性情溫柔可愛的女孩子。

    健文和楚帆是初中三年級的同學,因為在老師點名冊中,他們的名字偶然排在一起,當老師叫徐健文,調皮的同學們便跟着叫江楚帆,他們都是高材生,一個考第一,一個考第二,因此同學們取笑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也許人的感情容易順其自然,在同學們有意無意的撮合下,假戲卻演成了真,他們常一同上學放學,假日常騎腳踏車一同郊遊,日子過得像一首歡樂的歌。

    四月卅日南方解放了,青年人不再是一匹匹帶着病態的瘦馬,過着藏藏躲躲的生活,他們獲得自由,並意識到自己對新社會應有的責任,紛紛投身到勞動建設的激流中。經朋友介紹,楚帆進入一間醫院當護士,工作頗為滿意,然而健文卻變了,面對生活的逆流他放任自己,他反對愛人的選擇,終日與一些新潮朋友混在一起吃喝玩樂,漸漸地便沿着頹廢墮落的泥坑滑下去。

 

(三)

    那天,在楚帆家裡聽唱片,突然,楚帆若有所思的把唱機聲音扭小,望着愛留長頭髮的健文說:文,你為何不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做呢?

    正瞇着眼睛沉醉在美好的音樂中的健文,被楚帆一問,他感到有點掃興,望着她,他一言不發,拉過椅子坐下,楚帆索性把電唱機關掉,說:你老這樣呆在家裡,不覺得虛度年華嗎?

    健文把頭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找工作嗎?這個可不難,但是,找一份能夠養活我的工作,卻是難又難啊!

    “不!你錯了,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那麼他們豈不都變成了寄生蟲,人生的道路該是先苦後樂,每個人應憑雙手去創造前途,你總不能倚着家裡有錢而過着不勞而穫的生活呀!楚帆望着他說,眸子閃着一抹期待。她對愛情曾編織過多少綺麗的夢想,但面對的現實卻又使她煩惱。對健文吊兒郎當的態度,令她十分反感。楚帆發覺愛情並不像她所想想像那麼美好。

    健文另有己見,他總以為自己也在追求着理想,他認為金錢才是主宰人的一切,有了金錢,每天和朋友聚在茶室、餐館、聽時代歌曲,比新潮服裝,這樣的生活才寫意。他把時光都消磨在遊蕩中,他只想做一些輕鬆省力而能穫重利的工作。他掏出一支555牌香煙,點燃後邊抽,邊在喃喃自語:並非我不想工作,可是目前工人職員的薪水只能咬菜根,我想,做一個跑經紀的最好,如果順利,一次買賣賺它三、五千的,豈不輕快?

    楚帆覺得落寞寡歡,因為她想不到自己愛的人竟是個拜金主義者,從此,每次見面,兩人總因見解分歧不歡而散。

    愛情開始是有點盲目的,卻又愛得多真誠,楚帆不因為愛人的變質就放棄多年來的感情。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勸導健文,她知道,對於健文,她有責任,因此必需盡自己的一份力量,然而每次的爭執,只有加深她心中的痛苦。

 

(四)

    為了讓生活過得更舒適,健文在歧途上走得更遠,一次,他和一個走私商販合伙轉運一批化工原料,想撈一筆巨款,結果事情敗露,他被判三年徒刑。健文啊健文,千勸萬諫你不聽,現在你活該!楚帆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壁上的時鐘清脆的敲了四下,已到了下班的時間。近一個月來,因為醫院忙著開會,又要重新分配工作,使楚帆忙得很。在醫院工作多年了對於種種困難,她已努力克服,從對生活懷有虛無縹緲的幻想,到腳踏實地面對現實,她漸漸體會到自己工作的實際意義的,自己所付出的勞力是值得的,因此,她更熱愛自己的崗位。

    從醫院回家,沿着人行道她緩緩地走着,順路到街市買點食物,明天是星期天,她要到勞動改造學校去探訪健文。

    想起健文,一個原是朝氣蓬勃的青年,卻不肯腳踏實地走向光明,而鑽到牛角尖去追求榮華富貴和享受,她不禁的為自己的愛情而悲哀,想着想着……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眼眶裡不禁淌出串串熱淚來。

 

(五)

    冬天過去了,轉眼間,又是百花競放的季節。

    春天,給大地帶來了生氣,也給楚帆帶來新希望。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她收到健文從勞動改造學校托人帶來的信,信中有一段寫到:“……在學校裡勞動學習期間,使我對人生意義慢慢有了省悟,因此也感到十分慚愧,當祖國、人民正需要我們這一代的青年人,去開拓資源去建設國家……我卻自私自利地為追求物質享受而逃避責任。當改造期滿後,我將志願參加青年突擊隊,以自己的雙手不惜灑下汗珠,為國家貢獻一份微少的力量……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有面目再見妳……捧着信,楚帆讀了一遍又一遍,三年來,悠長的歲月已

過去,好難才盼到見面的日子,卻又要匆匆作別……

    光陰輕輕地溜走了,健文從勞動改造學校回來已一個星期,今天下午,他騎着腳踏車到醫院去接楚帆,明天是他隨着突擊隊出發的日子,這一去將又是三年,他心裡感到非常難過。回憶起過去相聚的歡樂時光,自己從來未認真珍惜過,如今,相聚少,別離多。他才知道愛情的溫暖和可貴。

    還未到達,一陣呼喚聲從門裡響起,健文搶步上前,已見楚帆走了過來。健文上前緊握着她的手,露出愉快的笑容。

    騎了一陣腳踏車,他們又下車步行,不知怎的,楚帆眼眶內蒙上一層淚光,而健文唇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離別滋味又漸漸湧上他們的心頭。健文努力壓抑着自己,他安慰着楚帆:別難過,以前的三年妳會覺得漫長,因為那是使妳痛苦,使妳傷心的三年。現在的三年妳會覺得短暫,因為妳將為我的離去而自豪……妳覺得對嗎?楚帆點點頭,健文又說下去:

    “只要我們有一顆赤誠的心,為共同的生活和理想而奮鬥,那麼時間是難不倒我們,是嗎?

    天色已近黃昏,只留下一抹夕暉,他倆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你能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使我很高興,希望你在任何環境下,都堅定信心。楚帆說。

    晚風徐徐吹來,輕撫着這對情侶,他們仍有着無數的話在互訴着,直到夜幕低垂,燈光閃亮,才眷戀地回去。

 

(六)

     日子在盼望中過去了,健文參加青年突擊隊工作期滿,本來,可以回到城市來。但他接受新的分工,出任一支重要工程施工隊的隊長,志願奔赴工地再服務多一段時間,春回大地,除夕前,上級決定讓他休半個月年假,回家度春節。

    初春的星光下,健文和楚帆雙雙在花園裡散着步,三年的闊別,多少話兒他們要互相傾訴啊!

    當事業已奠下基礎,健文也想到建立小家庭的問題,光陰過得多快,他和楚帆相愛不覺間已十年了,他想,他與楚帆的愛情的確是經得起考驗的,現在已經到了組織一個家庭的時候了,他輕輕地對楚帆說:妳看,春天不是又來了,春天是屬於我們的,我們該成家了,妳說對嗎?

    楚帆感到激動,幸福像一股暖流正充滿着她的心,使她心跳加劇。啊!十年了,這不尋常的十年,愛情的船經過了多少曲折,多少顛簸,今天,當春暖花開的時節,它已駛進了幸福的港灣……

    不遠處幾聲炮竹響,使他們驚醒,原來他們已走出了花園,來到熱鬧的花市了。

    此時此刻,眼前是一片花海,芳香馨郁,她點點頭,依偎在他的身旁,心中喃喃說:你說得對,春天是屬於我們的啊!

 

 

      披刊於越南南方華文解放日報一九八五春刊  筆名佩瑛

      原文重抄於比利時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