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火的星河

 

佇立在季節的邊緣

我把繽紛的往事

在心底沉澱

遙遙尋夢之路

我的背影

從季風中穿越……

 

        今夕何夕?

 

        如果你能釋懷紛紛擾擾紅塵的糾結,如果你不再固執地輾轉於蛺蝶的逍遙,執意地迷信那些錯誤的花朵。總而言之,如果傾心於浩瀚的星河,則今夕,只是今夕,若你不曾瞻望萬千星盞,則辜負了神話之墟億萬年擋不住的風情。

       

        遙望星空,信目所之,純然沒有線索縈繫。

 

        顧盼之間,不覺往返於大千,一如列子,御風而行,何其自在,何其瀟灑!原非老邁的古史官,則若有什麼冒冒失失的客星,一路招展煙海的旗幟,也不用我焚燒龜甲,占卜吉凶。不是天真的少年,也無須在葡萄架下,傾聽鵲橋上的別緒離愁。亦非白髮的天文學家,更無須百計延長視線,橫渡四萬光年,在銀河的彼岸登陸。……我只想找尋歲月變遷的軌跡,重溫祭司狂熱的夢。

 

        於是曲折無已的山路把我引上山巔,山巔又從群峰中脫穎而出,將我舉向更高的星際,向塵囂之上,浮雲之上。烈烈長風吹痛我的雙眼。但此地,不敢高聲而語,恐驚了天上夢也深深的仙人。而星的部落,始終維持著似近而遠的距離,閃爍如是微茫的輕輝。除了那倜儻不羈的慧星,那不堪忍受悲傷而逃之夭夭的流星,此時此刻,所有的星辰都在各自的家園亮起了自己的姓名,甚至愛感傷的太陰星,今夕也圓滿了虧蝕的心情,傾一泓水樣的柔情在塵間。而那寂寞姮娥是否又念及從前,後悔當初偷去靈藥?那金星謫凡的日子早已期滿,今夕是否仍斗酒詩百篇?鳥瞰齊州,又是否依然渺如九點塵煙?——更變了千年,星象仍是視野中最晦澀的燦爛。

 

        幽暗的天角森嚴而冷峻,若被遺忘的沉思角落。而維有北斗,不可以挹酒漿,僅酌一滴星輝飲醉詩人的狂想。漫長的歲月漫長的等待。太古代爬行了四十六億年才在新生代站立起來。那是純真的時代,聖人還沒有冠冕,青牛也不曾出關,而後,是多風多雨的時代,英雄嗒嗒的馬蹄揚起狂沙萬里,炎黃子孫已繪製出不朽的圖騰。有美一人,婉兮清揚,那是浪漫愛情的時代。

 

        百仞下,藍城燈火閃爍現代的夜。霓虹繚亂穿梭的顧盼,悠然南山的日子便從此迷失了。腳下,是喧嘩與騷動的時代。始祖鳥只能在博物館裡遙想一億五千萬年前侏羅紀的短程滑翔,鳳凰隨蕭史騰雲而去,龍也定位成黃皮膚的圖騰。……於是《詩經》也遠渡重洋。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縱然河廣如是,也效達摩一葦凌波。居士謾道江南好,官家卻因江南老。江山如此多嬌,何必羨慕古人老於江南。北國雪飄,飄雪的北國。唯髯蘇頭白於功業未成,我們的頭卻是為賦新詞一闕。黃海岸邊,聽了十年的濤聲,想了十年江南的蓮夢和江南的畫舫。行路八千,陌生的風裡,啼鳥與落花的聲音亦不可再聞。無法遣祭司招魂,在汩羅江畔,招懷沙的詩人。“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這裡是繁華的焦點,雁陣驚寒,奈何也不肯棲足於目光交彙的水澤。雁陣橫空而過。失落感衝擊著少年的心。擊楫中流的書生向東南飛,古詩裡的孔雀向東南飛。向摩天大廈的蔭影裡飛。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曾經,我們也是萬邦朝拜的上國,皓首的蘇武,投筆的班超,不知指點過多少屬國。長安是八世紀的太陽。西來的駝隊,衣上的風沙落在大唐的紅塵。曾幾何時,五陵少年竟溺於摩天樓沉重的陰影。而那些無力挽狂瀾的書生,不去倚欄干,便深陷簾兒底下,將自己的青春編進線裝書的篇章。當蒹葭蒼蒼的水之湄聳起廣廈,伊人也已在都市的燈紅酒綠中走失,你怎能還送她一闕雨淋鈴?歷史不動聲色,而動情的,只是患了歷史感的自己。二十四歲,常懷千歲之憂。千歲之前,唐宮的霓裳早已朽於斷瓦殘垣,一卷清明上河圖已次第展開。歐洲還在中世紀幽幽暗影深處冬眠,十字架上扭曲的神祗不知又扭曲了多少魂靈。可悲呀,不知晦朔的朝菌。集權制。八股文。鴉片的毒霧。阿Q的圓圈。小國的青睞變成了白眼。租界滋養著罪惡滋養著租界。朝菌死去,留下更陰濕的悲哀。而晦朔猶長,夜猶未央。古老的國度紛紛老去。古巴比倫老去。波斯和古埃及老去。中國掙扎於生與死的邊緣,所謂考古學家們祈求廢墟的出現。據說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蟪蛄啊蟪蛄,可悲的你不知春秋,而我們卻是閱盡春秋的蟪蛄。不,我們閱盡的,是列國逐鹿,是烽火連天,是坎坷的二萬五千里。

       

        夜涼如水。風吟似泣。天蒼蒼何其高也,窮盡的手臂豈得摘星?永恆仍傳送電波,第一個接收者都有自己的譯碼。自盤古開天以來,就是這樣。不周山天柱傾時是這樣。長城外、古道邊是這樣。作客藍城,在喧嘩中咀嚼孤獨,莫非也是這樣?然則御風而行,其輕妙又如何,如何呢?然則孔雀東南飛,是西北有高樓焉,是行路難乎?曾經,也在驚濤如雪的岸邊,在漁舟唱晚的時候,面對秋水長天落霞孤鶩,嘆逝者如斯。曾經,立在颯颯的西風中,看夕陽漸漸沉下,一只昏鴉驚了古道上疲憊的瘦馬。人遠,天涯近。不甘寂寞的五陵少年,淚痕腐蝕了俊美的容顏。曾經,無眠的夜晚,立在雨後的星空下,念及雨中的油紙傘,念及白髮的雙親,念及如畫的山河。櫛風沐雨的旅程,感情卻不能飛越整個世紀。總是這樣,高山之後是大河之後是荒原是沙漠。青冥之長天在上,綠水之波瀾在下。願乘長風,雲帆橫絕萬頃滄海。行路難呵行路難!滄海的彼岸,是花開的家園,是冷冷清清的尋尋覓覓之後的柳暗花明,是方生不息的脈搏,和更蓬勃的永恆。

 

        是的,這是行路難的時代。風花雪月的故事,中是花間一壺酸澀的酒。出走不易,遠征更加艱難。風雨過後,城市山村,可以想見有多少泥濘的荒涼。曾在檻外的一瓣沉香中神游四極,而驛館的鐘聲卻敲醒記憶,二百多根骨骼重又品嘗行囊沉甸甸的感覺。許多年了!少年的我遠成記憶裡的一處風景。我生在屈原投江的五月。記憶中存檔的,是數星星的日子,行路難的經歷,是逍遙游的幻想。十九歲的雨季,已經植下初戀的紫丁香。一條長街這頭那頭又不知走過多少難捨難分。流言飛短流長的日子,握緊的手是無言的天長地久,一把油紙傘撐開晴朗的天空……。然而,故事才剛剛開始,卻又猝然結束。一個傷感的句點冷卻了年少澎湃的激情。然後是茫然的彷徨。是痛楚的復活。遠游的客車上,揮別故鄉的一草一木。溫暖的藍城。孤寂的人生。依然羈泊在那個意外的夏季。然後,又一把油紙傘撐開,而情感已失控了方向,不再囿於一個完美的童話。於是雨中的紫丁香悵然開過。獨自彳亍,在二月鶯飛草長的客路。令人傷感又費解的詩句。令人開心又憂慮的談笑。蒼白的燈影下,低吟泛濫的情緒,向遠在異鄉的朋友,向一打兒詩箋。聽玉溪生急驟的秋雨急驟地漲滿巴山的秋池……鐘聲未了,黃昏已到階前,報春的鳥膽怯地從瀰漫的煙塵裡投下來自鄰城的消息。這是藍城的一隅,疲倦的雲彩也熬紅了臉龐。

 

        裊裊然炊煙。默默然詩人。巴山雨。上海表。夜雨巴山。試目再看時,荒蕪已逼近頭頂,剃刀的早餐很豐盛。熟悉中的陌生,陌生中的熟悉。百級台階之上,未完成的詩稿待我去收束。將要遠游。將經歷更多的山高路遠,在故里,在異鄉。又是地北天南的揮別,江南田田的蓮葉,北國飄飄的白雪,藍城片片的桐葉。揮揮手,不帶走雲彩織就的輕羅。早春的天一天比一天溫柔。早春的雲,一片比一片輕盈。裁下來,為誰做嫁衣,抑或題璇卿憂國的詩句。且任它美麗,且任它在寂寞中美麗。想這已是早春二月了,春的愛撫已感動蟄伏了一季的綠。南國的陌上,此時想必花已盛開。風吹過,夢醒來,漫漫的旅途的漫漫,在世間。於是紙上淋漓著春色。於是視線中,出現生命驛動的畫卷。怎麼是二月又是二月了呢?十八支燭光下,該有來客含笑而歌:“更行十萬八千里,何懼東西南北風!”

 

        遠遊。遠遊。念此際,記憶中的秋天,成熟得很美麗。碧雲天,黃花地。誰又在乎西風緊、雁南飛呢?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所有的夢想該又要播種了。暝色上高樓時,必有人在樓上淺斟低唱。大廈峨峨,而那一層可容我朗吟短歌?更上一層樓,窮盡千里,是否可以眺見白髮的雙親?當我懷鄉,我懷的是春輝深深。啊,詩意的國度,詩意的生活!當我死時,願有一冊薄薄的詩集陪我,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當我生時。當我在異鄉的田野間耕作。期盼正在故鄉燃燒。孤獨和寂寞糾纏在心頭。屈原之後有始皇揮兵掃六合有太白仗劍天涯有易安消瘦的黃花有先生荷戟的吶喊有世紀偉人莊嚴的宣告。當我歸彼大荒,我必歸彼水湄歸彼幽谷歸彼東流之水西去之雲。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塑造自己,為自己撰寫碑文。當我的二十四個春秋在此刻燃燒在筆端燃燒在馳騁的思緒中。當我狂歌,黑暗靜靜聆聽;當我痛飲,黑暗又邀風為我唱大江東去。為了甜蜜的苦澀熱烈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鏤刻。我如翼的想像不停飛舉,向生活的高空。敢在烈火中自焚,必在烈火中重生。

        維有北斗,不可以挹酒漿,淹沒我三千煩惱。有一種煩惱並非剃度就可以擺脫。藍城的夜色漸濃了,黃昏張開一只只惺忪的眼睛。長長的列車自遠方來,向遠方去,從不問最後的歸依。空中瀰漫著早春的涼意,和新翻的泥土的清香。當它姍然入肺時,我仿佛是在菩提樹下悟徹了來世與前生。明天的行囊已落在雙肩,沉甸甸的。我知道歲月為智者為勇者加晚冕,我必須勇敢向前。滄浪之水悠悠,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而行囊中的歷史散出硝煙味,隱隱還有婦孺的哭泣,腳下的路愈走愈坎坷,愈走愈曲折……。

 

        天河奔騰而下,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似的星雲。盈盈一水間,兩情久長,不在朝朝暮暮。只有浩浩星河,誘惑著好奇的眼睛,在蒙昧時代留下許多故事……

萬里長城萬里長。一路僕僕風塵,一路凱歌高歌。辭別昔日的象牙之塔,夢在楊柳岸的曉風殘月中毅然啟錨遠航。於是,這別樣的風景點燃了璀璨的星河。這裡,這裡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1997.3.19遼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