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華山賦

乙未之秋，丙戌之月，甲戌之日，余與妻及高朋數十輩往遊天華山。其地也，史溯夏商，地屬青州。東望朝鮮，西連鳳城，南接安東，北通桓仁。是山也，號為翹楚。處灌水於遼東，尾長白乎西南。三澗六谷，據雲佳境；百步一峽，自稱獨絕。然則居境比鄰，未嘗成行，雖百二十里，亦天涯也。況四季景殊，因時而異；八方客遠，聞名自來。覽物之情，恐類前人，心念所之，不覺惴惴。

    時維九月，歲當季秋。野風涼而初日斜，秋山空而溪水瘦。駐車馬於山足，覓幽徑於林間。山路鬥折，緣溪蛇行；眾樹清矍，傍崖離立。或虯枝橫斜，臨溪掬飲；或怪石嶙峋，巋然當道。山行八九里，西風陣陣，颯颯作響；落木紛紛，蕭蕭有聲。亂石差互，溪流隱現；飛湍垂練，鳴聲近遠。斯時也，溪聲喧豗，舒緩有致；日影下澈，寒潭不語。急湍激石，明珠皎皎；微風碎鏡，冷光鱗鱗。“雲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徐宏祖之言誠善也。至於少者趨乎前，長者閑於後，呼朋引伴，談笑不拘者，遠客遊也。

陟林麓，躡苔痕，穿岩隙，乃臨半山。高峰屏立，上干雲天，阻絕前路。細審之，鑿石為級，路析為兩。右稱步雲，左為通天。然時之不與，止擇一焉。眾議步雲雖雅，遊者寥寥；峽名通天，浮想非非，且復與天華相合，故擇之左也。及行也，石棧筆立，攀之彌艱，危崖俯踞，視之生畏。前引後舉，首足相接，望之如履肩蟻行，蠕蠕上進。皆莫敢仰視，恐面為所踐也。於是，進退同時，儼然大觀；手足並驅，不免獸行。頃之，路稍夷，則懸石如膽，夾兩崖之間，危危乎將隕。有洞可通，暗不見指，彼此綴行，恨不夜視。未幾，有光下布，始窮其洞，而身亦稍正。方舉目，氣劇未及平，必復怦怦然。斧削兩壁，天裁一線。壘石為蹬，上望窈然；深窿無底，下顧驚心。蝸行踽踽，恐崖壁之傾覆；雜念忑忑，問蹊徑之窮盡。久之，始出罅隙，乃見丘山。然汗已浹背，足之為軟。憑欄睇遠，極望莽莽，雖下臨無地，差可開顏；低眉覓路，兩股戰戰，況前豎仄徑，幾欲失聲。

    至若絕頂初履，來從峭壁，去控垂崖。遊目四顧，岡重嶺復，翠點金鑲。危峰處處，各逞崢嶸。大士稽首蓮台，寶相渡眾生回頭；猛獸奮足雲端，猙獰令毛羽潛形。山翁負手，閑看浮雲舒卷；御璽無情，冷對王朝變遷。白鳥翩躚，出沒煙霏；山村錯落，依稀霧靄。飄飄乎出塵，悠悠乎登仙。而或遠岫含煙，高天似海，罡風烈烈，衷懷湯湯。其時也，睥睨八荒，坐忘三界，則長圖大念，沛然胸臆，欲扶搖萬仞而往南溟者矣。

人有愀然唏噓者，余問其故。則曰：“霜花已落，木葉又枯，浮生不遇，亦復如是哉？”余笑曰：“誤矣，子之言。時序本自有道，命途焉能無舛？往者不諫，來者可追，此非五柳之言乎？浮生苦短，得失尋常。今者雖霜花紅過，不復妍態，惟木葉辭枝，從風蝶舞，娟然可觀，此亦所得也。而居高騁懷，覽物怡情，非志與力何以及此？且夫長幼把臂，先後有序；艱危在望，次第傳語，其興勃勃；席石高臥，枕水閑話，其樂融融。知坎途不孤，遇困有助，此亦一得也。若枝蔭葉蔽，不識廬山；峰回路轉，空對紅綠，則小杜詩情，易成寂寞。吾子以為然否？”

眾咸以為是。遂復當風舒嘯，披茸前行。前者呼，後者應，歌喉相鬥，山谷互和，餘韻徐歇。已而秋陽橫照，天色欲夕。道垂崖而返，前其足，手以據地，坐而下行，復歷一番艱險。抵山趾，而新月在望，人影漸疏，暮色深矣。

    歸路迢遞，所思萬千。詩成一首，言為四韻：

峽險峰奇澗水幽，泉聲宛轉了煩憂。

飄飄木葉仍蝶舞，烈烈罡風正晚秋。

遠送歌吟期悅耳，薄識坎坷慎添籌。

屐痕未寫群山遍，落日依依不肯留。

2016.3.17寄自遼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