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漫歌吟

✦ 江南散記之三

1

說到秦淮河，你可以不曉得六朝雲湧風起、城頭王旗變換，但，你必須要認識一條河——秦淮河。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親河，是南京文化的搖籃，亦是南京歷史變遷的見證者。

    一水秦淮，源發兩端。在江寧龍都鎮邂逅，相伴繞過方山，北流至南京城下，復在通濟門外勞燕分飛，形成內外兩河，舒舒緩緩穿城而過，在城西再度重逢，一同前行，注入浩浩長江。一路蜿蜒曲折，流經南京九個區縣，全長一百一十公里。

秦淮河古名龍藏浦，又稱淮水。據說，當年秦始皇東巡會稽，路過秣陵（南京），遠遠望見此地「王氣」氤氳不去，心下不禁怏怏。於是，下令在今南京東南的方山、石硊山一帶，鑿開長壟，導龍藏浦北入長江以「泄金陵王氣」，龍藏浦由此得名秦淮（壞）河。這其實又是始皇帝一樁「莫須有」之罪。秦淮河是一條有300萬年歷史的自然河道，秦淮河之名初見於中唐，小杜《泊秦淮》詩問世之後，其名方盛於天下。

    距今3000年左右，先民們就已經在秦淮河流域繁衍生息了。漫長的歲月裡，這裡誕生了「湖熟文化」的早期文明。之後，歷代大都於秦淮河畔的丘陵高地選址建築城邑：春秋時期吳的冶城；前472年越國的「越城」；前333年楚國的「金陵邑」…… 一直到東漢末年孫吳的石頭城——建安十六年（211年），孫權徙治秣陵，次年改名建業，其後，東晉、宋、齊、梁、陳相繼於此建都，史稱六朝。

    六代繁華，盛極一時。公元589年，隋文帝攻陷建康，下令將宮殿、城邑全部蕩平，秦淮河亦從此倍受冷遇。輾轉到五代十國時，秦淮河才重新進入人們視野。等到南唐定都於江寧（南京），這裡成為商業、人口的集中區域，昔日繁華也日漸恢復。

    到了明代，秦淮河迎來了歷史上最繁華輝煌的歲月。明初定都南京，秦淮河成為漕運的重要航道，江南的財富沿河運抵這裡。明清兩代，內秦淮河兩岸商家鱗次櫛比，學宮、貢院、教坊司等相繼設立，商業繁榮，人文薈萃，而夫子廟一帶，更成為江南商業與文化的翹楚。 

2

秦淮河的一切都是屬於文化的。她不僅是「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更是十代繁華之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中國第一歷史文化名河之名當之無愧。

在秦淮河岸邊，在槳聲咿呀的船頭，在信步走過的橋上，稍不留心，就會踩痛古人的屐痕，複製詩裡的風景，就人和一段前塵往事擦肩而過。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樣一條窄窄的巷子就是烏衣巷，就是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古巷，就是走出了王羲之、王獻之，走出了山水詩派鼻祖謝靈運等傳奇人物的地方。

佇足巷口，正是夕陽西下之時，思緒不自禁地逆流而上，在千年之前停泊。那是唐敬宗寶歷二年（820年），詩人返回洛陽途中，路過六朝故都、江東繁華之地。然而，這裡早已「王氣黯然收」，想像中秦淮河上金粉浮動、光影飄搖的景象，只餘幾聲感喟唏噓和整整一座「空城」。

當年高門士族聚居於此，而此刻，曾經行旅繁忙的朱雀橋畔，卻滋蔓著一叢叢野草野花。一抹餘暉敷塗在斷了衣冠來往、啞了車馬喧鬧的橋頭、巷口，還有一片片灰瓦之上。倦遊的燕子次第歸巢，那曾在王謝權門雕樑畫棟之上棲息的「舊時」燕子，而今卻在檐下聽尋常百姓的柴米油鹽。人事多變，桑田滄海，不由人不撫今弔古。那時，廟堂汲汲於權勢，江湖營營於蝸角浮名，於是，詩人寫下《烏衣巷》，寫下物是人非的沉重嘆息。

而今，江南非昨，秦淮河亦非當年，詩人在一卷厚厚的文學史中，可詩仍在，夕陽仍在，悠悠古思仍在心頭漾開千重漣漪。

在這裡，不只有劉禹錫夜深過牆而來的「淮水東邊舊時月」，文人墨客們面對秦淮河，總是毫不吝惜才情，自由地驅遣方塊字，為秦淮河留下一張又一張精緻的名片。

在這裡，你可以學李白，去鳳凰臺，登高望遠，看三山半隱半現，你是否能助詩人在浮雲深處覓見長安？

在這裡，春回時節，走在秦淮河岸邊，看「梨花似雪柳如煙」，你是否也化身一抹春色，點綴這多情長卷？

至於晨風習習、初陽緋紅時，你也可佇足江南貢院，那朗朗書聲，你是否聽得出唐伯虎、鄭板橋、施耐庵、翁同合、張謇們的音色？

或者，乘一隻船，聽一曲琵琶，讓一腔幽思在冰冷的弦上泠泠流淌。

3

    雖然已亥時近半，我還是搭上一條船，因為，總覺得在秦淮河上才能讀懂「槳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的繁華景象。不過，夜色漸濃，街市漸悄，想來「畫船簫鼓，晝夜不絕」只能自泛黃的古籍中想像了。

畫舫搖搖地離岸，夫子廟遠了，貢院也奔向船尾。兩岸的燈火在水中動盪不定，船槳起落之間，舷邊紅綠燈影碎成千片萬片，近岸的也一波一波皺纈起來。

秦淮河與古青溪水道合流處附近，是南浦渡。儘管此南浦非彼南浦，還是想起了江淹《別賦》中的句子：「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遙想當年，王獻之迎送往來於秦淮兩岸的桃葉，是否也如後世江郎有「傷如之何」之感呢？

在這裡，柔情浪漫絕非唯一的旋律。

「詩家夫子王江寧」便是隱居於此，那些細膩生動、格調天然的七絕或者亦從秦淮河豆綠色的水波中汲取了靈感。

那秦淮寓客生命中最後十餘年的困頓就是在秦淮水亭終卷，當年秦淮河畔兩岸的繁華，「儒林」苦求功名富貴的醜態，也是於此定格。一部《儒林外史》矗立起一座不朽的豐碑，與這秦淮河一樣，寫進後世綿延的記憶裡。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為秦淮河完成了最成功的一則廣告。此刻，夜色更沉，而兩岸燈火更明了。水波被染成五顏六色，畫舫緩緩來往，彷彿從一匹絲綢上滑過。沿岸，舉目盡是仿明清徽派建築風格的青磚、黛瓦、白色馬頭牆，飛檐出甍，迴廊曲折，恍如置身於明清古秦淮的畫卷之中。河畔酒家觥籌交錯的喧嘩，對面畫舫裡溫軟的吳歌，還有船頭推開水波的聲響，合奏成一曲交響。畫舫前行，在船上顧盼風景，亦成了岸邊人眼裡的風景。

微風吹漾，水波搖蕩，煙靄朦朧，花燈映水，畫舫淩波，於無邊美景中細味秦淮故事。六朝繁華已成過往，惟有秦淮風景依舊讓人繾綣流連。

4

    秦淮河的水波裡有汩汩熱血，也有款款柔情；有風塵僕僕的滄桑歷史，也有情節奇巧的浪漫傳奇；有沙場上的金戈鐵馬，也有花窗下的哀怨纏綿。

    一枝桃花，讓百媚千嬌的秦淮挺起錚錚傲骨。

    「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乾兒義子從新用，絕不了魏家種……冰肌雪腸原自同，鐵心石腹何愁凍！」一曲《桃花扇》讓那個美麗的名字被歷史牢牢記住。

    在秦淮河畔，在媚香樓，李香君把江南女子的溫婉與剛烈揮灑得淋漓盡致。她半抱琵琶，星眼微揚，歌喉百囀，艷壓群芳。

那時，她的呼吸是凝碧的波痕

釅釅於岸花掩映中

勾斷一簾幽夢

    為守護一段情，不畏強權，不貪富貴，飛濺的鮮血將江南女子的傳奇書寫得慷慨壯烈，直教鬚眉男兒汗顏！

    多少年後，這出傳奇用昆山腔唱來，華麗婉轉。念白儒雅，熨貼每一隻挑剔的耳朵。江南女子的身段，江南女子的眉眼，江南女子舉手投足的風情，在節奏頓挫徐疾之間，在行腔柔漫悠遠之中，在歷史波譎雲詭之時，醉了古人今人，忘了今夕何夕。

    桃花還是當年的血色

    在那齣傳奇裡一次次開過

    直到霏霏細雨濕了薄衫

    才知道，多年以後

    再怎樣精彩的解說

    也無法詮釋

    當年那一片戰火以及

    瞳中自汨羅江湧來的十里煙波

5

    如果，你只想欣賞風景，那秦淮河未必是最佳的選擇，因為，在這裡，只有讀懂了風景背後的故事，才能真正發現風景。否則，這裡的一切與其它地方沒有什麼不同。

    在這裡，你可以乘興而遊，一如當年的文人墨客，淺斟低唱，將胸中鬱壘丟進秦淮綠波。花落了，雲散了，只有秦淮河仍脈脈當年的青春。

    在這裡，你歌也好，你哭也罷，都能找到一個理由，任性決堤思緒。

    秦淮河，是一闋長短句，變遷歲月裡，且容我平平仄仄誦讀——

                                                   201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