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十郎以及他的月光手札

荷野 捎給藍斯枕著看星的

 

 

十五夜的滿圓月光是給嫂夫人梳粧的。吾們(藍兮/冬夢/劉開賢/野野)聯袂敲打了廣寒宮月的綸音,在海心樓上,是如許歡悅的四支笛嚮。乙盞暗明的宮燈更情調了仙子們的嗓子。原本凌晨將那片溶溶澹光捎給你佐杯早茶,滿挺帥的十五劉郎及冬夢折回來對吾們小唱:你已飲馬黃河了!

所有的笛音皆不勝別淚,漁陽戰鼓引動了南樓。郎當!汝臨風憑欄處,有僕夫隨伴否?汝之芒鞋是如斯倉皇抑如斯瀟洒?髣曉熒熒中那只,俯飲黃河之水的不是馬不是驢也不是汝,而是弦月遍地的霜寒。此行沿途茅店雞聲,鄉心容易入夢,汝非周郎赤壁,天涯慣不慣?

莫非這是心路歷程中另一段、純外界的鮮活的體認嗎?棧道上,汝的芒鞋正疾走如飛,秋聲也該振羽如風了。一排雲樹之外,別有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也別有深山茂林、浩蕩江河、瀚海飛鷗。曾經當年搖窗的手,可以快意地拈雲拈花拈嗡嗡的蜂蝶嚶嚶的鳥鳴。此時龍(土旁)上若跑來一群弄笛的牧童,汝會不會舒放衣襟蟄居多年的童歌?飄逸的英姿多年。

不曉得為啥吾總愛極了每一支歌,自汝眸中飛出的!也許捫觸著汝揮灑的性靈之美吧!一種圓融心象之供輸,奏效了共鳴之感官。一如汝的四組《純感覺性散文》,披刊在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一日的成功日報「學生版」上,佔據著四度各各盪漾的空間覧

「一株蘆葦,站著。搖搖曳曳的,草色已從山那邊深過來」「於是他意識自己是一臉長滿青苔的人,任蹄印踐踏;或者迎著風,不能自己的泣啜,不能自己的卑受唾棄」。《蘆葦感覺》覧故鄉便如此瘦成遊子仰望的酸澀,溫溫的淚,不經意的濕了衣衫。

「在固定的路上,他踫撞了前一分鐘的自己而又被後一分鐘的自己踫撞了他。」「但不幸的,他走上混亂擁擠的街道,像流入汪洋中的一朵泡沫,孤獨壓縮在蝗蝗營營的人群裡,迎受各方面的輻射。」「最后他的人竟完全消失了。」「有一夜,不知怎樣的境況及形成,突然瞥見他像一顆星般的升上,一路升高,然後就定定的懸掛在東方的夜空,成為一顆星。一顆沒有名字的星。」《意識感覺》覧汝不快於現狀,現狀也不快於汝,一種不愿調伏的恐懼、閉塞以及被吞噬,於是你不得不蓄意超越自我,而致創現了內涵的飄昇境界。

「那飛著的是一隻飛機。那隻飛機是一隻鳥。原來那隻鳥從你眼瞳飛出的。不。飛出的是一支歌。」《生命感覺》覧顯示了潛藏的宇宙意境,心物相映之喻象。

「秋天的手把天空撐得更高了覧那株結不出果子的樹彷彿更纖細」「美麗的影子卻越來越瘦了,就好像要瘦得不見似的。」「秋天多麼不像落葉,落葉多麼不像一張相思起來很好看的臉。而高處的風箏,也低低捉住那縷野煙了。有人把落葉焚成一張張的書韱。」(風箏感覺)覧不覺中憶及你的一首《夜空》「曾經你的眼睛,燃燒一個封塵的名字,和渾忘了一夜的清冷」。以及你的寄寄小說《最後一個夏夜》,使吾想到一種遠足一種隔離一種遺失感。

不曉得此刻你有否創昇一種「翱翔感覺」,在邊戍的十月之上?

這四組感覺性散文不衹令吾認知你對故土對社會對生命對時空的純理性的現代意識,以及形而上的心象伸索;若再認真探討,更可領讀出你不經意中栽植了一些禪和一些詩畫、舞蹈、獨白、劇、以及一些散文之外的藝術綜合,在你的純感覺散文的架構上。

令吾不快的是為啥你不把這四組《感覺性散文》列進【風笛散文專號】,更不快的是你的行色俘走了一大筆資產,屬於此次散文專號的快語斧評;只典麗的捎下數頁藍斯之繪的蛺蝶書韱,給每一作者乍瞼,教吾們不得不要命的懷你入夢。此專號中你的兩帖散文作品《潮季》及《1973★某一夜》,讀來嘖嘖可口可心,美的構築是該獻給真正的知音細意品味的,恕吾不點染了。衹致意你坐在某一座山獄之嶺某一匹瀑前,寫出陽光,也展放振羽萬古的豪情!

在諸笛中,吾等皆咸認:你及心水,都是帥領風騷的異才,你們二體,各各煥發著亮麗的華采。你沁流的是體內細蘊情緒的感性,飄柔的詩思。心水則鐫進吾們心坎深處思索的強度,以及成長的熟慮。具見汝輩的直率可愛如是。

吾們現且潛進心水的《而立的年輪》,先是感受一份寒瘦的世態與個人的孤絕存在覧

「你遂是鬧市上不帶手銬的囚徒」「人人如此,你不你就是怪物」

繼之是帕拉圖式的春天,二元生活的深情彌篤、赤子之操守,以及澎湃的情志,一一奔瀉心水筆下覧

「你要如何用非處男的身體去回報一眸成春的感情,你的感情很「柏拉圖」」「當你感覺不幸或溢淚時,被吮乾淚水的溫暖融化。纖纖弱弱的女子的力量就如此堅韌的恒常縛你囚你依附你。」「你只能在地圖上告訴子女們你曾經居住過的家鄉」「子女們不懂中國,中國更加不懂他們,什麼都可以洒脫,獨獨摔不開這個死結」。

曾經當年,看過齊白石的一張畫,題名《月明人靜時》,月下那麼兩座山,一排近近的灌木叢,幾爿家屋之頂上,瓦楞抑揚而且浮沉,組合成一支亙古蒼鬱的鄉愁。要是你能有緣面照這一張畫,心事便不會那麼悠悠了。

心水的世界,給吾們展示了生命的暢行與傷害。「你應該有所作為的,做一個成功的商人比詩人更容易,介於兩者之間的矛盾和不被認可的執著感常有鎚心之疼。詩質和市儈的衝突是絕不融洽的兩面極端,什麼時候你才能從極端的兩面回歸」作者已在對上一篇散文《你的詩不來》中,那麼深沉劇烈地給吾們揭示了「生活和詩是兩碼子事」「你的詩不來,明天你還是要去面對那班討價還價的嘴臉,你總不能把詩寫在臉上,在一個不被認可的社會裡展讀你的呆氣」。

吾們的年輪息息的成長著,思考的幅員、密度與負荷,沿襲自心智的裝備,也息息的催生,迎面的各色事態都會莫名地在觀照中爆放了多樣的心境。《而立的年輪》闊給吾們的,是生命的諸組困惑與窒息,一朵早開卻不早洩的思緒:

「你的「更年期」會來到很早,早熟早蒼老,這是自然規律。多麼不該想到死亡的問題,多麼不該有疲憊的倦意」「但你卻獨對孤燈敏感不屬於你年輪的問題」「責任是世間的繭,你不該破蛹。走過的路路過的方向,錯和對,喜悅或痛苦都像夜來香的味道,飄來了又逸去,生命的書不能重讀,愛情也是」「樹輪千年,樹影不變。人的影子疊著疊著就把一個春天交給另一個春天」,作者想必多少有些老邁了。

在《而立的年輪》裡,心水還一度觸及宗教這問題,「現實是一把鎖,宗教也許是失落的鎖匙」。的而且確地,在廣大天衢的覆蓋下,若與外界重襲來較量,人類的性靈脆弱堪憐。因斯培養某種程度的宗教感情,侍奉心中自塑的佛或者基督,是必要的。曾經觀讀了幾首禪:「聽夜靜之鐘聲,喚起塵中之夢;觀寒潭月色,窮見身外之身」「幾片白雲不去,一輪明月飛來,伴我心中寂靜,笑他世上塵埃」以及「風雨中我見衣襟,衣襟飄動,柳樹亦飄動;柳樹飄動,衣襟亦飄動」,輕盈的,心事便如朵朵宛然。

同樣回顧吾輩風笛,亦展過兩首禪詩。藍兮十五分鐘的《禪》:第一節「一扇秘門」裡的「智慧」「滿月」「畫詩燈葉」的諸組世界,便是佛法中的心物世界。在這麼些世界裡,你可以清享獨思的雪白,也體認了宇宙間的大靜現象。第二節「把倦眼的風景漂白。悠悠寂寞的」「砍柴或做飯或汲水洗濯。倦眼的風景」。平澹淡泊中,益見趣緻無窮。但可憾的是作者的修行非積極的,亦非超脫空無的,以致在悠悠「一朵笑裡」,仍「可以拈花」,豈非不減芸芸中的有情了?如果真正嘖嘖稱善的,該是尾節「風定的塵埃在菩提木下。一枚蛺蝶飛起。莫向春風。舞。鷓。鴣」,藍兮真的把自已參透禪裡。

再說秋夢擅長一手「艾略特或泰戈爾」式的異國抒情,間或有華艷風流的現代宮體。是回在蓮蓮上讀出藍兮《禪》的過癮,拂拭了七十二小時后也《禪給藍兮》。吾們巡迴在矮矮的卅八行禪裡,秋夢呈現給吾們的是一組圓熟處男的內蘊激動。當你透進禪去,你或會隨物洞澈,隨氣應變,把捉沁涼的舒快。在「大千小千」「眾樹眾葉」「指外掌中」之中,在「火」與「雪、風、雨」與「合什」「彈指」之外,也在一切的「輪迴」「因果」之上,吾們讀出了一種「劫後的雲」,一種「陸窮處有水水窮處有山山窮處有陸陸窮處有水」,一種「剃度後的尼女擁禪而睡」,以及一種「體內潮漲潮退時的暴動」。佛學是經世的柱石,當吾們再無法自適於京華十丈紅塵中的「倦眼的風景」(藍兮),吾們何妨偶爾叩上「千年的鐘聲」「佛即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在「菩提葉間」(秋夢)。吾們暫且修習性靈、昇越性靈,也許在某一深熱境界中幡然省悟,以廣大的心量,涵撮一切也包容一切,佛學至此便是智信而非迷信了。

漫想此身碌碌營營,「人生的頓挫,也是一種境界」(耿修業);吾等屢屢抑受各自的困厄,各自的蹇滯,也在在磨瘦了個人的情志。這個世界的秩序該由心靈與心靈間相應的拍擊而維繫的。吾們何不心鏡凈明,交通彼此的性靈,讓生命「活得煥發美麗,愛得深沉劇烈」(張曉風)。因此小樓超載了吾們不加標點的言笑,偶然相對陶然半日之歡,倒見率直趣味。甚且永恒舒放微笑,亦不遺忘明日的方位!吾們為甚麼不該是一只輕燕?或者一只百靈鳥呢?

因此吾亦愛極了徐卓英的厚實而且健談,從梅花帳笑吟至巴山月,從范公善的哲理談至巴黎的情曲,風笛不風笛吾們都待名了。黎啟鏗的詩質總是淡然,但感性是深發的,蘊含人性的溫度,典雅的愛和怨懟。異軍蒼古悲涼的吟唱,如那篇《雲》(見《水手》第一卷),啞妻與八千里路雲和月,浩盪的餘韻猶新。林松風抒寫湮鬱,茫茫鶴夢,「於赤壁。漁父把起熠熠塋燈,十萬孤魂挺殮哭泣」「唉!龍君,吾倒忘卻託你代數數屈子飽饗滄桑的額上的皺紋」《續哭故國》。冬夢是箇不經意的年齡,為一箇要命的微笑而活著寫詩,並且繪伊煙波深處的眼神;最後,竟給伊帶走了一筐星子。西牧風流蘊藉,溫文爾雅,而總是無詩,厚顏留給你罵的,那算上是從輕量刑呢!劉開賢瀟灑而有奇招,其中美出一箇春天的招最絕,吾們為十五郎賀!還有陳燿祖、鄭華海、仙人掌呢?

話說當年,吾愛極了一箇簫十一郎(古龍的),之後吾愛極了吾的笛十郎,再之後呢?猶是處男的一橢圓球體,鼎足在年輪之上,呼嘯中有一些切線幅射的灑脫。生命中曾經的三五切點,偶偶射觸,又輕輕飛濺,像童年斷過的風箏,飄逝而不深蟄,年輕而又無掛。吾期冀的是持久的構築,在全然的坦真裡,持著愛的信念。因斯吾依然忘憂地活進母親的慈顏,父親的頷首嘉許,或譴責的容色,那麼真愛的幸褔世界,雖然「真愛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華嚴),但豫西的諺語有句「走遍天下娘好,吃盡滋味鹽好」。除此,吾依然馥郁著書香與荷香,依然少愛則聲,依然「默默含情」(海心說的)

芭蕉雨滴,不見捎箋的十月,懷志成,也懷你,相思溫溫地濕過八九里的空間,那酒香呢?總要責什陳燿祖不該喚你那聲「藍,我的斯」,那麼的甜又那麼的幽過嫂夫人溜溜的酸。你應該也父了吧!風笛新的一代也算划上好些數字,你的算是老幾?心水已經四五了,松風二,異軍添一,還有西牧那廝,渾蛋加三級的,不提也罷。八九里霜白的星光下,不管君是江上的清風,抑是關外的檸檬月色,也該飄送一杓板橋柳煙歸來,照臉吾們的微笑。

秋風多厲,珍重加餐吧!寄筆禱君此行,翱翔如意!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一日成功日報《風笛散文專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