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故鄉那片林

 

    秋天的陽光有點潑辣,立秋不幾天,林裡的松包便滴滴答答炸開了。細微的松子剛睜開眼睛,就被風吹到空中,松子沒有重重地摔到地上,因為,它有一對很難讓人肉眼看清的翅膀。

    坡度很陡,長滿石頭,好在每年的雨水都要在老家阿定山賴上幾天,甚至幾月,樹不長都不行。最多的要數雲南松,在有些偏酸的土壤裡生活,它沒有怕過霜雪,對得住當年一位領導人詠唱它的一首詩。大雪壓青松,青松且挺直。霜雪奈何不了的雲南松,居然怕小小的蟲子,雨水少的年份,一些蟲子離開泥土,順著松樹杆舉家搬遷,不怕烈日與霜雪的雲南松,不幾天便會低下頭,萎靡不振。入秋的林間,天上麗日如常,林裡卻不時糾纏著一些濃雲密霧,蘑菇舉起美麗的傘,找蘑菇的女孩子驀然回眸,那些含苞的丁香全都開了。女孩子們拼命地往頭上戴著,幾只畫眉鳥在青岡栗樹上說些什麼,語氣裡分明帶著妒意。

    林子並不茂密,樹也不見得棵棵遮天蔽日,可我放學後偏偏愛往林子裡跑,按季節不緊不慢結著的野果,是引誘我的直接原因。林間的野果,除了村裡的孩子們,更多的時候,一些小鳥總是先我一步享受。除了野果,吸引我的還有鳥巢,裡面可能有煮吃煎吃都香味十足的鳥蛋。有一次,我看見一只斑鳩老是蹲在一棵紅木樹上,目光專注,神情嚴峻,再順著它的目光尋找,一個藏匿起來的鳥巢暴露無遺。果然,當我攀爬到這棵有鳥巢的樹上,看見一只雌斑鳩正在孵蛋。紅著眼,昏昏欲睡。還不待我下手,那只呆在一邊擔任警衛任務的雄斑鳩猛然衝向我,發出尖厲的叫聲,似是警告。

只可惜那時候不懂珍視生命,竟然將雌鳥懷裡的兩枚蛋拿回家裡。父親晚上收工回來,看到我手裡玩著的鳥蛋,放下臉罵我,讓我趕緊把蛋送回到林間。當我踅回到林間,天色暗下來,我看見,兩只疾飛的斑鳩仍然在林間的上空盤旋,叫聲凄涼。

 

    小時候到那片林子,不全為鳥。家裡的豬食,等著用來購買書紙筆墨的金銀花,牛吃的草,都在林子裡。秋天的林子最香的是金銀花,說開就開,淡淡的香時斷時續,撲鼻而來。早晨開著的是金花,價格好些,午後采摘到的只是銀花了。那時候老師沒有安排課外作業,沒有作業之外的題庫,如果有,也是父母安排的勞動。

    記憶中那林子是個寶庫,采摘松包炸松子賣,一元錢一市斤,一元錢在那個時代可是一個成年勞動力四天左右的工分收益哦,一斤松子,我與妹妹兩天就能采摘到,父母當然捨不得我們呆在家裡。松包采摘回家,還只是第一步,魚鱗殼一樣的松包,每一片鱗殼都貼得嚴絲合縫,再用力也拿它沒辦法,開不了,裡面的松子就無法弄出來。一次,我正在為采下的松包不知如何弄開苦思冥想時,只聽見松枝上的松包發出輕輕的炸響。聲音很微弱,卻很清脆,那一聲輕輕的炸響有一種開裂的味道。就在我抬頭仰望時,一個松包下面,細微的松子正在一縷逆光下紛紛落下。

    是陽光,只有陽光能讓松包開門。

    一曲曼妙的音樂,在竹編的簸箕裡,組成優美的合弦。金質的聲音,源自松包小小的鱗片,那一件盔甲,被溫曖的光撕毀,便見到松子,的確,它帶著翅膀,那層超薄的松肉,隨時有想讓它飛起來的可能。只要有風。我守在陽光下,聽著松包在陽光下輕輕炸響,像突然斷掉的琴弦,細微而有些金屬的韻味,這聲響起,那聲熄滅,次遞盛開的聲樂竟傳導出一種近乎天籟的回聲。

 

    對林子的傷害,一直到長大後,我似乎才覺到,可是那種傷害的結果,一直成為我心頭的痛,隨著這篇小小的文字,每敲落一個偏旁,每打出一個部首,都讓人有撕心裂肺懊悔。

    原因當然可以扯到貧窮上面去。大集體年代,父母每天汗滴和下土,盤中餐仍然十有八九不能裹腹。父親便讓我帶著妹妹到林子裡去,林子裡的橄欖皮是購銷店常年收購的藥材,每公斤三分錢,數量一多,錢自然能添補家用。橄欖皮好剝,在樹的上下兩端鋸開口子,再用刀順著樹杆劃一下,整張樹皮便輕易剝出來。剝了皮的橄欖樹,渾身流著鮮血一樣的汁液,當它滴完最後一滴,也就結束了生命。俗話說樹怕剝皮人怕傷心,可是那時根本不懂這個道理,只到一棵接著一棵橄欖樹在春天發不出芽葉,開不出花絮,秋天裡想吃一枚橄欖而無法找到的時候,我才知道,橄欖樹的生命已經被我等一幫缺錢的孩子折騰致死。死得更慘的是那些盤纏在密林裡的雞血藤,可以入藥,自然又成為收購對象。一刀砍下去,碗口粗的雞血藤即刻噴射出鮮紅的汁來,那就是血,植物的鮮血我第一次真正見到,讓我好生害怕。一刀下去,要止信它是不可能的,一直要等到這一棵雞血藤流完最後一滴。這根本不像是砍倒一棵藤,而是殺死一個生命。能剝的樹差不多死完了,便掘地三尺,開采更具藥用價值的酒藥草根等植物,春天再回到林子的時候,就無法再看見酒藥草淡藍的花朵。

    負罪感隨著年齡的增大而漸漸顯山露水。記得有一年與父親去伐一棵大樹,父親讓我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則揮動磨了整整一天的斧子,在樹的根部一斧接著一斧猛砍。樹很老了,仍然挺拔,不到撐不住時,它一直昴然向上,絲毫沒有倒下的準備。斧子頻繁起落,飛濺的木渣驚起小鳥無數,美好的鳥語跑調成凄慘的回聲,我害怕起來,不可名狀的恐慌由然而生。父親花了半天,才將老樹伐倒。只聽轟的一聲,老樹面朝東方倒下。一些細小的樹木被壓得折腰,這時候,我聽到幼鳥嚶嚶而鳴。就在樹的枝頭,整整有五個鳥巢,而其中三個還有敖敖待哺的幼鳥。守候在巢邊的雌鳥以箭的疾速撲向父親,又迅速拉起速度,哀鳴著不願離棄。

    後來父親得了一場重病,打針吃藥都無濟於事,拉下了該種的莊稼,母親急得請了算命先生。算命是故鄉人安撫自己的一種方式,其實很多人都不信,但在遇到無奈的情況下,也都期待算命的方式解決問題。請來的算命先生改變了我對他的慣常看法,至少,他讓我覺得真也好假也罷,在給父親算的這一卦中,他做了一件對得起林子的善事。

    算命先生說了:你的病因不是什麼病毒,而是你做了折壽的事情。折壽在我們老家的說法,就是做了壞事連歲數也會大打折扣的意思。母親總是不明白,父親做了什麼折壽的事呢。父親老實人一個,大不了與鄰居表嬸開了過火的玩笑,母親是往這方面想的,而且想得最多。見我們一家人還是不明白,算命先生拉過我,小聲對我說:你父親最近是不是傷害了一些生命。

    經他這麼一提醒,我很快想到那天與父親伐木時的情景。

 

    故鄉的那片林子,總與一群鳥聯系在一起。沒有鳥,該是多麼空寂啊!村子裡喝的水,從林子裡滲出,具體是在一棵老香樟樹下。春天的林子沒有鳥的啼叫,進去以後,再年長的人也會覺得心慌。當秋風一夜之間把闊葉塗上紅色,少了鳥語,那些幽香的蘭或者丁香花,似乎也找不到和諧的元素。

    膽大的鳥築巢往往選擇低矮的草叢,三片葉子粘在一起,小夫小妻便可以在裡面過起蜜月。膽小的鳥常把窩建到樹上,風吹草動,它來得及逃遁。春天是鳥們談情說愛的季節,唱歌,跳舞,交配,生兒育女。尋覓著散落到草叢的松子,承擔起為哺育後代的重任。更多的時候,鳥的任務是歌唱,林子就是天然的舞台,畫眉的獨唱行雲流水,布谷的吶喊撕心裂肺,黑頭公的低吟真真切切,紅嘴雀的傾訴婉囀纏綿。鳥語動聽,鳥舞醉人。晨光中的白腹錦雞,不時在鬆軟的落葉上曼妙起舞,綠孔雀從遠方前來棲息,報到的第一天,便會舞姿翩躚。

群鳥叫醒黎明,舞落黃昏。

    後山的林子,最美是在月下。水樣的月光披在濃綠的樹冠,流下來的月華,一定有水的姿態。打獵的男人已收起獵槍,他們仍然會來到月亮照著的林間,摘一片葉,給心上人傾訴衷腸。這時候的松濤像奔流著的河水,幽遠、純靜、金屬質感。再密的枝柯,無法阻止水樣的月色從中滲漏,這一滲漏就讓一條灣灣的小路變成了清清的山溪,流動在一幅靜靜的畫面。

 

    故鄉的那片林子,無法忘懷的是一位守山的老人。

    大集體年代,後山的林子是水源林,村子裡48戶人家的飲水,都是林子裡每一棵樹付出的,涓涓細流彙聚到一個池塘,再從水塘用管子接出來,將水分配到一家一戶的青石板水缸。像我一樣的玩童常到水塘裡戲水,生產隊長知道後,便派我們村的一位老人,讓他守在水塘邊,既護林又守水。

    這一守,就是三十年。

    不熄的火塘,陪著老人。火塘邊的茶罐,每天都要烹調出故鄉茶獨特的清香,那些小花豹常常上當,對著香味來到老人身邊,看看又懊惱地離去。忠實的大白狗,總是寸步不離老人左右,日頭一升高,它便眯著眼睛,把頭枕在老人的腳面,一有風吹草動,大白狗便躥出老遠,尋聲而去。老人有兒有女,逢年過節也會來看他,給他送點吃的,喝的,但老人不直不願回到孩子們中間。老人喜歡喝兩杯,就兩杯,一兩杯拿在手上,老人的臉色便溢滿光彩。

    老人已經老了,像那棵再也不想發芽的老香樟樹,早晨,他可以靠在陽光的胸部一動不動地呆上半天,露珠子結到他的手上,他也覺得正是迷糊睡覺的時候。夜裡,他卻無法入睡,年輕時吹的竹笛,還掛在煙熏火燎的窩棚,他吹不動了,顫抖不已的十指,無法靈活地按住音孔,跟上山歌的節奏。那只像征愛情的銅嗩吶,被歲月的風塵堵住音孔,成了一組內涵十分豐富的符號。每天,老人都要沿著水塘巡視一圈,那怕是落到水塘裡的一片葉子,他都會十分認真地打撈出來。

我最後一次回老家是去年冬天,弟弟家建蓋新房,不回去不成。我特意找了個時間,來到後山那片林子,守林的老人已經離去。據說是被家人接了回去。陪我一起去的人說:老人家其實兒孫滿堂,只是大集體那幾年因為一些人為的原因分開,現在家人受到良心譴責,准備給老人家養老送終。

    這一消息,為我的牽掛鬆了綁。

    守林的窩棚還在,孤零零地立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棵葫蘆拼命地往上躥,一朵接著一朵的白花,開得特精致。我躺在老人睡過多年的簡易木床上,林濤急促地晃蕩著,

隨我而去的小白狗不經意吠了幾聲,林子裡就開始有鳥撲騰的翅膀。

 

                           20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