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苦蕎

 

 

    苦蕎是糧食的一種,寫下這兩個字,卻想到那些苦蕎一樣命運的父親。

    老家掛在瀾滄江以北一座叫阿定的山上,用一個掛字,說明那裡的山高坡陡。懸崖峭壁上的小路,走著父親,父親剛從苦蕎地裡下來,一身的苦蕎花香,惹母親生氣。苦蕎無需特別管理,苗苦澀難當,牛不吃羊也不吃,苦蕎子灑到地上,叫它不長都不行。苦蕎好播種,履行一個播種的手續,接下來的事,就是等著花開,結果。母親責怪父親,就是覺得父親閑平住,因為這時候的父親,已經確診喉癌。

    阿定山常年冷風疾走,旱情不時發生,偏酸的土壤無法適宜雜交玉米,如果硬要種下去,它是會長高,會揚花、也會打苞,只是所結的包到該熟的時候,就會讓人失望,玉米包裡除了核,什麼籽粒都沒粘著。老家人從外地引進苦蕎,據說真是山高路遠的艱辛,苦蕎這種亞寒帶適宜種植的作物,引進還是不引進來,村裡分成兩派,以父親為代表的一派,堅信苦蕎能在我們阿定山健康成長,種下來會比種其它作物有收益,另一派以年輕人為主,說如果種苦蕎的話,他們寧可離開村子,到外面打工,原因是種苦蕎收入會大大下降。最後,苦蕎還真的成為我們村的作物,收了玉米之後,得馬下將地整理出來,否則就會影響到種苦蕎的節令。

    苦蕎很好伺弄,四個月就可收獲。它不像玉米,非得穿過春天的門牌,跟著帶有泥味的那縷風上路,它不需把立春的消息聽得非常仔細,然後走出立春的黃金分割。它不像稻谷,非要在布谷鳥撕心裂肺聲中啃著睡意深深的紅泥,然後讓父親雙手合十,祈禱雨水。它更不像大豆,非得攀援著玉米牽藤。它尋常,普通,一把苦蕎子拿在父親手中,簡直就是隨手弄來的黑色泥土。種下苦蕎,不用前期施肥,後期管理,見風便長的苦蕎,有點像我們農村的女孩子,父母為生計已累得疲憊不堪,哪還有奢望在父愛的手心撥節,在母愛的懷中抽穗。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情,父親卻把它弄得十分認真。玉米收回家後,父親便忙著準備播種苦蕎。種苦蕎得挑日子,這一天必須陽光普照,這時,泥土曬得酥軟,雜草被陽光曬得不能動彈,遇水便會發芽的苦蕎種子,可以在泥土裡等上幾日才發芽,否則,匆匆起程的苦蕎子無法汲取破土需要的營養。這是其一。其二,苦蕎播下時需要伴以灶灰等農家肥,這樣,發芽迅速的苦蕎才不致營養不良,那些包裹在身的肥料,怎麼說也夠初長的苦蕎有飯吃。如果雨天,雨水洗掉了苦蕎身上的胞衣,更主要的還是,浸淫在雨水裡的苦蕎,就再也無法健康成長了。

    苦蕎不是主糧,有些時候,我們家只把它當作餵豬餵牛的飼料,但父親每年播種,他都是費了心的。比如,播中前一晚,待灶窩冷卻後,掏出灶灰,再取來平時積攢的人尿,適量的農家肥,將它們均勻地拌到一塊,這才取出苦蕎子,用做玉米飯的方式,用雙手將一粒粒苦蕎子包裹起來。這時的苦蕎,已變了面目,肥大臃腫。忙完這一切,父親這才抬頭看天,是月明星稀,還是月色溶溶,是陰雲密布,還是銀河奪目。這時的天氣往往就是父親的心情,陰晴左右著父親的思緒,如果一切如願,他一定斟上酒,悶悶地喝幾大口,把喜壓在心裡。如果天氣不遂人願,父親便抽煙,火辣辣的旱煙塞進煙鍋,劃燃火柴,便點燃他一臉的愁緒。

    苦蕎是用一只蛇皮口袋裝著,被父親扛在肩上,父親手裡還要牽牛,跟在牛面後的是母親。跟在母親後面的一定是那只小白狗,整個老家,就數它最無憂無慮了。父親扶著犁把,從地頭到地尾,小白狗必定跟著,也從地頭到地尾,白晃晃的太陽,簡直就拿父親的汗水不當數,小白狗熱得拖舌頭,還是在慌來慌去。父親心疼牛啊,赤日炎火,兩頭牛尾巴都甩不動了。父親聲嘶力竭地唱著牛歌,把好聽話填進曲裡,算是安慰。

    苦蕎種下地,如果太陽仍然白晃晃地在頭上,父親一定笑,發自內心的喜常讓母親感到莫明其妙。看著翻過來的泥土被曬得發白,想的卻是苦蕎收獲時的情景。阿定山的雨,說來就來,晚上天色一變臉,雨水便落下來,父親已經睡得很沉,一個炸雷把他驚醒,他立即披衣床,順著閃電,他看到雨越下越大,父親的擔心越陷越深。阿定山種苦蕎的地坡很陡,雨水一衝,什麼都完了,泥土流失,肥力滑坡,重者連苦蕎子也會隨著洪水衝走。

    還好,那一晚的雨,只下了一鍋煙功夫,便雲開霧散。種下苦蕎才幾天,滿山坡便浮起一層綠意,先淡而濃,由淺而深。一場夜雨,苦蕎便張開雙臂,淡綠色的葉片嫩得承受不住一顆露水。苦蕎葉是好菜,涼拌或素炒,都能合胃口,在我們老家,每當苦蕎泛綠的時候,家家都把苦蕎葉采摘回來,洗淨之後的烹飪,全靠女人的廚藝了。只是適宜作菜的苦蕎時間很短,又一場雨,就都撥節長高,再摘其葉子,味就全變。在所有苦蕎菜肴中,我最喜歡母親做的苦蕎酸菜,將新鮮的苦蕎葉采摘回家,洗淨後略略在陽光下曬一下,曬到葉面無水跡即可,再用米湯及紅糖等佐料將苦蕎葉腌制到土罐中,三天即可食用。苦蕎葉酸腌菜味道可口,既是美食,又有滋補的效果,每年秋上,村子裡家家都做這類腌菜,有些人家還把吃不完的酸腌菜曬亁,一把苦蕎葉就都成了不分季節的菜肴。

    苦蕎花開,老家最美。借用唐代詩人形容梨花盛開的一句詩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苦蕎花也如此。一種蜜意隨風而起,氤氳在村子裡,久不散去。最美是輕風吹過,花海隨風波動,彷彿是浮在海水上的花朵,在舞蹈。蕎樹柔軟的腰身舞起來姿態曼妙,再大的風,也無法將一棵苦蕎推倒。一棵棵苦蕎枝葉相牽,也許這是它們能戰勝狂風暴雨的原因。這時節,那些愛美的女孩常常找一些時間,將自己淹沒到如雪的苦蕎花中,讓一萬朵聖潔的苦蕎花向自己獻媚。常常,有嗩吶在這季節吹起,繞過村頭的一片林子,從苦蕎地邊經過,迎娶著美麗的女孩。苦蕎花期很短,最長不超過七天,這讓人想到鄉村女孩的愛情。那些比苦蕎花還美麗的女孩子,她們的愛情也如苦蕎花一般短暫。

    大集體年代,苦蕎是我們村的主糧,隨便那家進去,好客的主人拿不出大米白麵招待,就邀你一同食用苦蕎制品。種苦蕎的人,命比苦蕎還苦,一年苦到頭,基本溫飽都成問題。這苦那苦都都沒有年輕男子苦,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們村的小伙子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姑娘,外村人一聽說是阿定山種苦蕎的那個村子,自然就沒有下回分解的機會。到是那些美麗如苦蕎花的女孩,綻放一朵被外村人掐去一朵。這些年來,苦蕎的價值被人們所認識,老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一家酒廠的老總慧眼獨具,來到我們村,說要高價購買苦蕎,村子裡的人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弄那麼多苦蕎做舍,這事說說也就過去了。秋收之後,這位酒廠的老總如約而至,將每家每戶的苦蕎買下,村民們還緩不過神,他生產的苦蕎老酒就已佔領市場。然而,識得苦蕎是寶的人為數不多,更多的苦蕎收起來,還得留著食用,我們老家仍然貧窮。許多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比苦蕎花美麗的女孩子一出去就不再回來。

    村子裡每家每戶的餐桌上再也見不到苦蕎飯,是這幾年的事。我們老家不屑一顧的苦蕎,卻在城裡受到歡迎。人們才發現,被人看不起的苦蕎,有許多元素值得關注。除了食用,苦蕎的藥用價值也十分明顯,糖尿病、高血脂病、胃病等都有一定療效,現代科技的飛速發展,已成功地從苦蕎中提取苦蕎麥精,經臨床驗證,對脈管炎、各種創傷及炎症、牙齦出血等各種疾病,均有顯著的療效。苦蕎是寶啊。苦蕎於是被販賣到城裡,堂而皇之地登上城裡人挑剔的餐桌。苦蕎系列產品,紛紛穿上精美的現代包裝,佔領櫃台,充當禮品,貼著商標,就是印在包裝上的苦蕎花也變得妖艷,我這個種過苦蕎的家民兒子,也無法一眼便看清從阿定山出產的苦蕎了,但一聞到那股苦而泛甜的味道,苦蕎花便在記憶裡芳香,播種苦蕎的父親就會在夢裡出現。

那些已經種上各種經濟林果的山坡,現在又有人開始播種苦蕎,這也許就是最原始的市場供給關係作用下的經濟吧。父親臨終前,一再交待他理想中的墳地,應該就是那片他種了多年的苦蕎地邊的一個小山包,其實臨終前他已無法表達,但我知道他努力示意的每一個動作,都表明他想要的後花園,一定要種上苦蕎。母親還在種著她的苦蕎,苦蕎花開的時候,她會來到自家的苦蕎地裡,說是看看苦蕎,其實是到父親的墳前坐坐,說一說心裡話。

    我所生活的城裡有句罵人的俗話叫“苦蕎屎還拉不完的,你就變心”,形容那些雖然來自貧困地區卻忘記了自己本份的人,聽起來是有些刺耳,但細一想也是的,作為一個吃苦蕎長大的人,那怕你的體內已無法測出一個苦蕎分子,你也無法忘掉清貧的苦蕎。城裡人罵人的話雖然刻薄一些,但正是那樣的話讓我們永遠也無法把一種本份從自己身上去掉。

 

                           20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