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離家遠出的每一個農村的孩子,都有一間或兩間老房子,孤零零地蹲在某個山頭。斷斷續續的雞啼狗吠,圍攏在老房子四周,無名的野花總是一分季節地燦爛。那些果樹,見主人好些時日沒回來,也都嘆著氣,多明媚的春光,它們都不準備再開花結果了,結的果子沒人摘,全讓秋風胡亂搖落,成為蚊蠅豐盛的晚餐。

    我家的老房子,據說是爺爺自己設計建蓋的。作為老式的木匠,爺爺把每一棵木頭做得精細,每一道計算都力求不差毫釐,結果豎柱那天,中連梁老是穿插不進去,如果硬敲,一間房子的橫料都會被擠炸。爺爺是我們村最好的木匠,怎麼就出這種事呢。難道就應驗了自己的頭自己剃不了的俗語麼?爺爺急哪,請風水先生前來觀看,風水先生把胡子捻得要搓成細繩,也想不出什麼,最後編了個理由,說爺爺豎柱前幾天肯定做了壞事。爺爺想,可能是做木活的弟子們不守規矩啊,他就看見一個弟子一邊開鑿一邊與做飯的小女人開著葷味很大的玩笑,說不準那一天晚上,就是哪個弟子把壞事做了。

    爺爺只好下令在木料上動手腳,硬是將中梁鋸了一小截,這才讓一場尷尬有個較好的退路。

 

    老房子是父親繼承到的唯一財產,父親這一輩子活在解放初期動亂年代,活過了三年自然災害,活動了十年文革,保命就不錯了,誰還奢望在建設家園上有什麼建樹。

    老房子跟著父親慢慢變老。

    先是屋檐的瓦片不時脫落,接著瓦溝上的雜草漸漸增多。屋頂的草種類不多,有一種開花的草一直沒能叫出名字,可是它的花朵卻很好看,粉紅的像小米的穗,高不過一尺,不發棚,最好看是雨季結束,一場霜落下,雜草風中搖戈的嫵媚。其它的雜草有一些可以入藥,比如野把蒿,治痢疾的好藥,平時只在路邊熱鬧的車芹草,居然也爬上老房子,努力地結籽,努力地繁衍生息。

每年冬上,父親都會擇一些時間,往老屋上爬,騎在屋脊上,咂著旱煙鍋,一邊撥除雜草,一邊看村子外面的山林,或者牛羊。父親動作緩慢著呢,撥一把雜草,又用手扶一下嘴裡的煙鍋,這時的風正在趕路,不時掀起父親身上穿著的羊皮的毛,翻動著父親比野把蒿還白的頭髮。

    父親抬頭看天,這是一年中最休閑的日子,父親看雲朵裡有沒有麥苗想喝的雨水。父親最愛看的恐怕還是坐在院場裡篩撿玉米的母親。玉米在母親手裡的簸箕中跳舞,濺起無數太陽的光斑。玉米決大部份做為牲畜的飼料,留一些是釀酒的,這讓父親看到這場景心動不已的原因。父親愛喝酒,愛喝小甄子裡釀出的玉米酒,在冬夜,一邊喝著酒,一邊搓繩子。那些棕繩是用來背山的,老家山高坡陡,收種都得人背馬馱,繩子勒下去的地方,就是山脈。

    父親從爺爺手上繼承到的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就是幾個推刨,幾把鋸子,一個墨斗。父親幫鄰居蓋過很多房子,算是師傅級的那種木匠,可是輪到自己頭上,他甚至拿不出一點錢修被一下爺爺留下的老房子。每年雨季,不時滲透的雨水浸淫著雕花的木料,後來整間房向左傾斜了許多,遠看整幢老房子是偏著頭,說不準哪天一場暴雨就能將老房子徹底摧毀。

 

    父親不修老房子的原因很多,重要的是供我們兄妹六個上學。

    後來我離開老家,來到省城上大學,接著便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離家遠行。找工作倒還順利,只是這時已不再實行福利分房,每個進單位的人都得自己解決住處,我開始在城市的每一條小街,每一幢居民樓裡奔走,每發現一處出租房的小廣告,都會停下來,看看那上面的數字,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撥電話,再小聲小聲地向房主咨詢。終於有一間小屋接納了我,主人是一個老太太,兒女們都到北京等大城市工作了,並且已有新房,多次來接過老太太,但這位八十高齡的老太太說什麼也不願離開小城。

    多麼孝心的兒女,有時又是多麼無奈!

    閑時常與老太太攀談,其間說到房子,老太太直言,她就是離不開這間祖上留下來的老房子。我細細端看這間已成為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老房子,覺得沒有必要再守下去,再說城建部份規劃圖中,已處於紅線區位,一拆就只能是一點補助的款項了。老太太顯然不是為錢,當然也不為每月很少的租金,過年了,她要請我幫她買對聯,她還要親自擦洗門楣,非得將紅彤彤的對聯巾上去,老太太才會滿意。

    後來結婚生子,在小城我也有自己的房子,靠我與做生意的老婆努力,這房子還不是單元房,而是新開發區的別墅。盡管這別墅前面加了一個詞叫聯排,也就是說雖然是別墅了,牆還是共有,嚴重不足的公共綠化帶不幾個月就被車位擠掉,但比其它不是自己的地也不是自己的單元房來說,算是幸福的住宅了。最主要的是,房子面積大,除了我一家三口,還可以接父母進城。只是在裝修時,我們小倆口再也拿不出錢,母親知道情況後,向全家人發出號召,伸出援手,她自己帶頭把年豬賣了,還賣了一頭來年就能上杠犁地的水牛。

 

    想不到的是父親還不知道我在城裡的新房位置,就逝世了。老家只有母親與最小的弟弟生活在一起,仍然是在那間老房子下生活,每一天日子,都需要精打細算著油鹽柴米諸事。

    生活之樹常青,老房子一天天朽下去。

    這時弟弟在娶了婆娘後患上精神分裂症,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還得下地勞作。弟媳心善,對老人算是孝道,可就是母親歇不下去,她說:“我看不下去,讓一個媳婦下田下地苦餵一家人哪!”

    弟弟的病情嚴重,只能以鐵鏈拴著,吃飯得送,喝水得送,哮喘與腰椎間盤突然對母親糾纏不休,村子裡的人每次看到母親躬著身子艱難地勞動,都會想到我,善心地打個電話,把母親的情況說一說,說得最多的話是讓我把母親接到城裡,也該享受生活了。妻子通情達理,與我一起親自回老家,將母親接到城裡,給她安排最向陽的一間屋。開始,母親總說我與老婆是兄妹中最孝順的,說要好好生活,享受幸福日子,不幾天,她就呆不住了,帶她到大街上走,她嫌亂糟糟的,煩心,給她買這吃的那吃的,她說只想吃鄉下的南瓜與紅薯。就她住的屋子,她也覺得沒鄉下老房子的泥巴氣息,說有一種怪味讓她失眠。

    母親在為她想回到老家找種種理由。

    在一城工作的姐姐與哥哥,都找時間來我家,為的是讓母親感到一家人團聚的暖意,侄兒男女們一個勁地喊奶奶,她卻更生氣了,說:“我又餵不著你們,叫我奶奶我都無臉見你們呢,奶奶在城裡什麼也沒有,老家的地瓜熟得枯藤了,我想回去給你們挖。”

    母親說要回家看老房子,那是看完電視裡一些地方的泥石流洪水災難後,她一夜沒睡,說老家那條怪脾氣的乾溝水可能發了呢,這一衝就會慢過被村民們挖得越來越窄的堤壩,整間老房子便會受到威脅。

    一家人都不同意母親回去。

    母親後來幾天都沉默不語,大家都清楚母親的難過,想想過幾天也都會好起來,那想母親一個人買了車票,竟然悄悄回家去了。電話是弟媳打來的,說母親一回到家就請村裡的堂叔幫薅老房子上的雜草,翻整一下鬆動的瓦片,檢查每一棵椽子是否發霉變爛。母親則在老屋裡打整,她一邊整理一邊罵著偷食了她許多玉米的老鼠,說挨千刀的東西,莊稼地裡的損失就不跟你計較了,怎麼又都回到家裡來了。母親罵罵之後就哭,到不是老鼠又弄壞了她的什麼東西,母親看到父親的靈牌,先是用濕毛巾擦拭著,擦著擦著就哭起來。「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把我一個人丟下,好閑好在地去了那邊,你走了,這房子都長成了草窟。」

    母親絲毫沒有責怪弟媳婦的意思,一個女人不容易,在農村,田地的事情多著呢,忙一日三餐就夠受了,還有什麼精力顧及屋頂的雜草,老鼠的肆虐。

 

    老房子就像一本泛黃的書,母親是讀懂了什麼。

    母親回到鄉下,再沒有進城來。這是我料到的事情,只是沒有料到的是,母親居然請了村裡的木匠,對老房子進行修繕。七十多歲月老人,憑什麼請動了村子裡的木匠呢?

    母親不僅請了村子裡的那些木匠大師傅,還請了鄰村的風水先生。老房子歪得不成樣子,該正一正,這正一正的話就涉及到房向的調整,母親對風水先生說:我家的兒女個個都是好樣的,在外工作的是國家的人才,在家務農的,也很孝道,這個房向很重要。風水先生附合著說:你家孩子出去個個都是好樣的,吃穿不愁,但在家裡的老么得幫助一下,這些我都考慮好了。

    村子裡的木匠師傅,大多是父親生前的徒弟,父親一生沒為自己建過屋,這是一次回報的機會,所以,母親把豎柱的日子一訂下來,村子裡的木匠師傅們都歇下手裡正忙著的活計,奔我家而來。木匠師傅們看了老房子,都說要是能拆掉重建就好了。母親當然清楚,這些年木匠師傅們也不是活雷鋒,個別親戚會讓你幾個工,其它的都要計工付現,就修老房子來說,恐怕費的工時不會比新建的省多少。再說老房子有些年紀,朽是不可避免的軟肋,木匠師傅們大都一把年紀的人了,誰還敢在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上放開手腳。

    母親的電話是借村長的打,母親相當直接,說家老的老房子到底怎麼辦,總不可能讓你爺爺留下來的祖功父業轟地倒下壓死人吧。我說我與姐姐商量一下,母親一下掛了電話,後來又通了,母親說「你是家裡的長子,又是單位裡的小領導,你就不想想這老房子一下沒有,村子裡的人會對你怎麼看哪。」

 

    老房子雖然經過修整,最終還是倒了。

    我回去的時候,聽到的是村子裡的人對我弟弟的同情,對倒下的老房子壓不著人的慶幸,我懊悔母親永遠也看不見,為什麼就不聽母親一句話,拿出點錢呢。村委會很重視,村長就在現場,當即拍板補助方案,用新農村建設的指標,給我家解決一點資金。母親說什麼也要讓新房蓋成老房子的模樣,要老式的柱料,要雕花的大梁。甚至她還計劃,要辦一場像模像樣的酒席,宴請全村。

    也許,母親是對的,思想家說過:心靈必須有一些舊的東西才算完滿。正如建築大師貝聿銘有句名言:『建築是有生命的,它雖然是凝固的,可在它上面蘊含著人文思想。』

    只是母親等不到這一天。

    藥水經過吊針走進母親的血管,她一會兒昏學,一會兒清醒,她清醒時說著昏迷的胡話,昏迷時突然會說出老房子的事情。「我要老房子,祖功父業,唉!」之後,就再也沒醒過來。

    處理後事時,村裡的木匠師傅們都來找我,把一些錢塞到我手上,說「你母親的工價都開了,只是你不答應,所以老房子的事一直沒能幫上忙了,真的對不起你母親。」

    其實,真的對不起母親的不是別人,是他在城裡有了別墅,花著母親賣豬賣牛的錢,將房子裝修一新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