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遙遠的小山村

 

 

從縣城發出的信要走七天才到達的小山村,現在舉手之勞的一個電話,便可以與母親聊上半天,但我那小山村,仍很遙遠。

一條打著石頭補丁的路橫穿村子,無法考究年齡的白椿樹下,是一間接著一間的瓦屋,是站得並不整齊的泡核桃樹。狗吠與雞啼,風聲與馬嘶,讓小山村充滿靈性。苔蘚掛在松樹鑿成的水槽,過濾著遠道而來的水中雜質,每家每戶的青石板拼裝鑲接的水缸裡,都蓄滿飲水,間或一兩尾魚在水缸裡游著,經年都不見長大。舀一瓢清幽幽的水,半個太陽在晃。

村頭數下來的第三家,一個躬著身子的老人,正把辣椒一顆顆串到線上,她喘著粗氣,不停地咳嗽。那便是我被哮喘病折騰了九年的老母親,去年,腰椎骨質增生又惹上她,但她的雙手,一直沒有從一件件農活中抽出來。此刻,母親丟下手中的活,費力地來到老椿樹下,看對門山上的公路,公路上的車子在臘月間多起來。母親數著車子,想像著哪一輛裡會坐著她在城裡做事的兒子,以及她想得哭了幾次的孫子。

挨過餓,吃過樹根野草,這話是有點老調,寫出來,有種議苦的味道。餓的滋味現在記得一清二楚。五六月間,父親都要到親戚家借糧,借糧也不能光明堂皇,只能暗夜裡去,天亮之前回來,如果被人發現,問題可就大了。借糧不是每次都有結果,親戚家也沒有多餘的糧食,能勻出一點來的很少。玩具是遍地找撿的石子,幾個小石頭玩起來,居然也有那麼多套路。背著父親把家裡經濟收入的棕樹悄悄放倒,鋸下棕樹做成車輪,在塵土飛揚的山路上奔跑。一有空便往麥躲裡鑽,把自己裝伴成稻草人等著麻雀來棲住。那時學校沒有課外輔導讀物,也不強求你訂配套的複習叢書,鏽跡斑斑的鈴聲一響,就得背上母親交給的竹籮,這是那陣子的課外作業,不完成還不是罰站的小問題。作為男孩,十三歲那天,父親便會給一把刀,每個男人都得帶著,一直要陪你到老。可惜父親給我刀的第二天,我就把它弄丟了。父親非常生氣,但沒有罵我,因為在我們村子,十三歲便成年了,罵與打是最無用的做法,這一點比現在城裡的某些父親文明得多。其實,說到刀,我們村子也許受過去刀耕火種的影響,刀的鋒利與否,可以看出持刀人的本事。農閑的時候,父親都會抽出繫在腰間的刀在粗糙的石頭上打磨,那是他休息方式,磨刀並不費力,父親就是要哼著唱著,好像手下的刀才鋒利得快。而女人,天生是要使用針與線的,十三歲的女孩子,母親就給一棵針一股線,讓你縫補。時間的邊邊角角都縫到了一雙雙鞋墊上,那是飛翔著的小鳥,那是含苞待放的花朵,那是她們心裡的憧憬。當少女成為別人的媳婦之後,這針線就更忙了,家人身上的衣服有她們一塊又一塊縫上去的嫻慧。她們在勞動的間隙縫著,在豆油燈下,在男人酣聲如雷的夜晚縫著。盡管後來商品經濟的潮水湧到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針線所象徵的那種美德不會在我們村女人手裡停下來。

一季雨水就能把泥土衝瘦下去的農田,全都是坡度很陡的山地,玉米是主糧,間種的還有苦蕎、大豆,一場風便會讓豐收在望的莊稼化為泡影。山腳的河邊有一些數量的水田,那是出產大米的地方,只是很少,到戶那年我們一家七口人只有兩畝不到的面積。大米飯可不是平時都能吃到的,過節或者有親戚來,才能煮一些。我離開村子到很遠的中學讀書,家裡的大米都被母親安排給我。母親說:“好好讀書,今後去吃碗軟飯。”母親所指的“軟飯”就是工作人員由國家供應的大米,每月都有大米從那本綠皮子小本本裡領出,那是我們村裡所有父母的願望。盡管長輩們沒一個人能懂“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卻賣豬賣牛供書,不讓自己的孩子輟學回家。

田地歸農民自己經營,日子變了一種樣子。吃飯不成問題,可是村子裡的年輕人卻不願呆下去,那棵被手捏得潤滑的鋤頭把,再也掘不出與日俱增的夢想。村子裡的女孩子走了,她們偷偷地從菜園裡採到一朵韭菜花,戴到胸前,閉上眼睛,就往外跑。月黑風高的夜晚,無法看到女孩的眼裡是否含著淚水,但一走就沒有歸期的事實,讓村裡的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村子裡的小伙子們急了,離開村子的女孩子當中,有他們的愛情,有他們的未來,他們也選擇離開,無法回避的貧窮,讓他們抖抖身上的塵土上路。簡單的行李卷裡裹著的是對大都市的憧憬,當他們被用五十斤玉米換來的車票送到行行色色的人群中,才發現心裡慌得不可收拾。那種心慌是五月初三還見不到雨水的急燥,是八月還不見稻穗低頭的揪心。

老白椿樹下,仍然是牛屁股後面拾牛糞的老奶們。缺錢買化肥,牛糞是最好的化肥,重活做不了的老人,拾一些牛糞供給自家的莊稼,算是對每天得端的飯碗一個交待。牛出山後,老奶們向白椿樹下的那片蔭涼聚集,聚集到某家小兒子的婚事上或者某家與某家為一鋤地爭得打架的事情上。老奶們心平氣和,她們評說著一些事情的對錯,她們也說自己:“從前,我們村有一個好看的姑娘,後來嫁給了一個有錢人,那可是非常非常的有錢,後來啊”,後來的事往往在一聲嘆息裡結束,其她老人一同陪說者嘆氣。偶爾有老頭子走出屋子,拖著一支長煙鍋,也湊在人堆裡,慢慢地把煙袋裡的旱煙絲揪出來,塞到煙鍋嘴裡,用不怎麼聽話的手劃燃火柴,點燃旱煙。

最美的時候是冬月,青磚紅瓦浮動在油菜花裡,一群白鷺相約著,在牛背上聚會。

 

                           2010.4.24 寄自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