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邊界

 

 

 

望月邊界  望月邊界  望月邊界  望月邊界  望月邊界

 

 

 

  狼嗥。霧起。月陰。

  深邃的叢林,到底蘊藏著甚麼,黑黝黝的意象,恍若只能讓魑魅魍魎任意棲息在空間,成了根深蒂固的民間傳說,留下不可磨滅的恐懼。尤其是死亡的意識,人死後,並成為孤魂野鬼,枉死的,理所當然是成了厲鬼,青臉獠牙,加上對其的繪聲繪影,黑色,就成了死亡的代言,鬼,也成了民間所禁忌的話題。

  死亡,一向是生命所諱忌的,不管宗教中怎樣去闡釋人死後所面對的,天堂抑或極樂世界,都是人們不願到的終點。只有世間的有情,才是最實在的,沒有人願撇下有肉有感覺的身軀,然後到一個虛無縹緲,或者是一個子虛烏有的世界。

  入土為安,終究是生命的最後歸宿。

  生命的自然規律,的確如此。

  每年當中,也有不少客死異鄉的漂泊遊子,葬在重疊不齊的義山之中。也許,有些已被埋在深山曠野中,成了無人追溯的孤墳,年湮一久,就無法再考察。

  一個朝代的改變,往往就會有很大的波動,所殃及的最後還是人民。

  清朝末期,就有很多中國人承受不了窮困的生活,只好離鄉背井的流落他鄉,做了沒有根的民族,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其中,許多被騙到南洋工作的中國人,都是踏上不歸路的一群,最後終老異鄉,然後子孫在彼邦不斷延續,一脈香火於是在熱帶南洋中繼續走他們的路。

  有人說:“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

  我們應該感到自豪,還是可悲?

  蒼野莽莽的北婆羅洲也不例外,在莽野的叢林中,到底埋葬著多少南來的先驅,沒有人知道。

  一八七九年,英國人威廉拜耳在浮羅伊曼島上的德國村遭受大火的洗禮後,就向於東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小城,並定命為“山打根”。我在猜想,那時候的山打根,應該早就有華人的足跡了。從去年方重見天日的「安樂城」的時間記載來看,可能性是很大的。

  「安樂城」,是一座山打根最早期的義山,坐落在柑仔園旁邊的一座小山丘上,因為常年被叢林遮掩,野草漫生,加上其後人也不曾前往拜祭,所以這一座義山,早就被世人所遺忘,朝夕間不斷輪迴在永無止遏的思鄉和哀愁。

  山丘的三邊被一條小溪流所擁抱著,在地形上就像半島。

  小溪的一旁,就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從新加坡街峭斜的馬路而上,然後通往一哩半的某一個出口,而這一座小山丘,就在路途之中。每天,都有不少車輛經過,可是就是沒有人發覺這一座山打根最悠久的義山,而且,都是將近百年的古墓。

  如果不是被徒步人士無意中發現,如果不是有心人披荊斬棘的清除林中的野草和亂枝,只怕這一座義山就沒有機會出土了。

  我應邀到「安樂城」觀看。

  要經過一條小橋,才可以步上小山崗,一覽義山的整個面貌。

  友人對我說,其實這裡是有三條木橋可以通往的,只是年湮久了,木橋承受不了風雨的腐蝕,塌了下來,只剩下幾根斷柱子,猶在作撐托狀。幾條黑黝莫名的柱子,在草叢中的確不容易發覺,因為它已失去供路人行走的能力,所以也不在乎被野草掩蓋吧?

  我是這麼想。

  過了橋,就得踏在由 木板建成的階級而上,感覺是有點吃力。

  上了小山坡,走進眼簾的,就是那被歲月破壞不堪的小亭。

  依著地上微凸的地台,以及散落四週的斷柱,還是可以猜測那裡曾經是有一座中國型的涼亭。最為顯眼的,莫過於依然保持原狀的石碑了。

  石碑,頗洋化的,我不禁聯想到圓明園的建築模型。

  那是一道牆型的石碑,碑的一旁有一對聯,上面題著:「安石而今安所在/樂天究竟樂何如」。而石碑上也刻了一些文字,我細心詳讀,不禁為這一些客死異鄉,而且對山打根建埠有莫大貢獻的先驅們的遭遇,有一絲悲傷,但對於他們堅毅不拔的勇氣,我又不禁肅然起敬。無疑的,沒有先驅們的犧牲,就沒有今天山打根的繁華了。石碑上是這麼寫著:「北般鳥開埠之四十年我閩粵同鄉因有安樂城之設蓋以區別義塚營築佳城名為安樂實示人以不可安樂之意也夫人必抱遠大之志負盛銳之氣而後決然去鄉土棄父母捐妻子越重洋冒大險求生活於外族治屬之下人情狡詐世路之險巇其艱苦備嘗有非筆墨所能殫述……(以下從略)」題字於民國五年,所以我可以推算,這一些埋葬於異鄉的先驅們,在清朝時末已經南來北婆羅洲了,加上文字上的記載,南來的先驅,多為福建或是廣東人。這一些記載,可以是一部開拓民的血淚史,值得我們向他們致敬。

  所以這一座義山,成了他們最後的歸宿。

  許多古墓已經相當的破爛,墳台多呈破裂,碎石散亂披射,墓碑上的名字,早已被歲月磨得平滑,甚至一點痕跡也沒有,就像不曾擁有的一樣,洗去了滄桑;有的,連一片像樣的石碑都沒有了……

  有些墳墓則依然保持完整,就連碑上的遺照,也是清晰可見。

  這是值得慶幸的,給我們留下一點歷史的考察。

  我沒有刻意去數算,在這山丘上到底設立了多少個墳墓,因為在這充滿死亡的氣息裡,我生怕這一種味道,會深深腐蝕我的心情,尤其對於漂泊異鄉的人來說,那一種滋味,真的很難受。

  據說,在安樂城的後邊山坡的叢林裡,還殘留著一些古墓,只是還未覓得入口處,只好暫時作罷,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先清除範圍並不大的墳地再說。

  幸得幾位有心人,決心把這一座義山美化成一個公園,於是每天不辭勞苦的拔草斬樹,清除雜亂的枯枝,讓一道道的陽光,終於可以直透林內,讓孤墓可以享受溫暖的陽光,重見天日。那幾位有心人,不斷尋求援助,希望透過社會人士的支持,能夠得到政府的批准,把這一座義山建成一個富有歷史價值的公園,讓後人可以來憑弔;最重要的是,肯定了先驅們的貢獻。

  當太陽褪下光芒之後,黑暗就即席上演高深莫測的黝黑,沒有人能夠知道,躺在叢林內的孤魂,是否會望月思鄉?淒風苦雨,冷月孤清,都得一一承擔。

  月亮,每天從不缺席的演出,是悲是歡是離是合,總在‵月有陰晴圓缺′中,闡釋人生不同的感受,可以是詩情畫意,更可以是滄海桑田。月亮固然只有一個,家鄉的月亮,此時正在頭頂上懸掛,離鄉漂泊的游子,多少人能夠耐得住思鄉的煎熬,每天輪迴在永無止息的苦澀。望月,於是成了安樂城中唯一的寄託,那一種有口難言的悲情,已被死亡埋葬了。人死留名,而這一些睡在深山叢林中的孤魂,我想,最後的祈望,不外是後人來憑弔,讓子孫們知道,他們的最後歸宿在那裡。

  我想,是吧。

  雖然已經重見天日,但還不得永久的安息,就像活在生存與毀滅的邊界,是被認同他們的貢獻,還是一筆勾銷?安樂城,活在審判的邊界,等待結案。

   也像守在邊疆的將士,等待著一道命令,可以撤軍回國,重返家園,一享天倫之樂。

  在望月邊界裡,除了承受清風明月的孤寂和思鄉情懷之外,這一群客死異鄉的先人,等待著名份,一個死後應有的名份。

  睡在山崗上,可以一覽煙波浩瀚的蘇祿海,然而廣袤無垠的地平線上,根本無法讓他們透視海外的世界;家,永遠是一個只能在緬懷時才用得上的名詞。

  月亮,每個夜裡邅遞上演悲歡離合。

  邊界,永遠生存著一群人,生的死的,都是很無辜的在等待。

  當我驀然回首看著這個石碑,發覺其實自己也活在生命的邊界,站在成功與失敗的邊沿,抉擇不能兩全其美的決定,然後承擔即將失去的痛苦。我還有能力去解決我的問題,但是這一些孤墳不能!誰能夠負其這個使命?我想,只有人性了。

  走下了山丘,我一再回首觀望這安樂城。

  我在尋一個答案。

  何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