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咖啡舀

 

 

 

 

         歷史永遠存在著一種陳舊的味道,在記憶中慢慢的發酵,然後醞
釀出的色味,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可謂五味雜陳,在歲月中漸漸滲透,
然後腐蝕。
  有時候這種陳舊的記憶,是不堪回首的,有時候卻是一輩子惦記。
  南洋,對於祖輩的先驅來說,是屬於番邦的國度,裡面所保存的,
只是荒涼,蠻蕪和落後的代稱。可以這麼說,南洋是一個被視為淘金天
堂,亦是一個製造悲情的河床,讓一批又一批的離鄉人,到不同的南洋
編寫不同的血淚故事,然後延伸相同的姓氏,不同的膚色和語言。
  南洋,對他們來說,在離鄉之前,是一個既神秘又美麗的熱帶天堂
,離鄉之後,才知道人離鄉賤,生活像隨風漂泊的草,沒有根,沒有尊
嚴。
  有人最終衣錦返鄉,也有人客死異鄉。
  大多數所選擇的,都是在異鄉落地生根,做一輩子的番客。
  我的祖父,是典型的離鄉游子,因為鄉裡貧困,於是和同鄉到海外
另謀天地,為自己的生命打造另一片未來夢想的藍圖。
  我的祖父在砂勞越州的文丹落腳,開始他的新生活。
  文丹在六十多年前,還是一個小漁村,裡面所集居的華人不算多,
都是以馬來漁民為主。文丹是一個漁村,在那時候交通並不發達,也沒
有道路可以通往外界,一切交通都得依靠小船,才能與外界取得聯絡,
尤其是到首府古晉,都是依靠這些小舢舨才能來往和通訊。
  祖父在文丹,是開設咖啡店的,這似乎都是海南人的傳統事業,只
要一說是開咖啡店的,對方就能猜測得出自己是甚麼祖藉。
  為甚麼海南人比較喜歡開咖啡店,似乎無從考究,可是海南人所泡
的咖啡,既濃又香,是眾所週知的,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相信,當
年祖父所泡的咖啡,一定很香,而且帶著一種思鄉的情素,泡進咖啡裡
,啜一口滑進咽喉,然後散發出芬香的味道。當然,還有思鄉的感情也
參雜在內。
  祖父在文丹逗留了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從年輕到返鄉成婚,把祖母
接到文丹生活,再把祖母送回故鄉生兒孕女。所以在那段時間,祖母經
常來返故鄉和文丹,老爸就在祖母返回故鄉時出生的,然後因日本侵略
中國,老爸才逃來文丹與祖父相聚。
  那一年,老爸已經十六歲了。
  這麼算來,祖父在異鄉生活,也有廿年了。
  廿年,也該是一個很漫長的歲月。
  據老爸說,當年他離開文丹到城裡唸書時,祖父還是在文丹繼續他
的咖啡店生意,收入還算不錯,加上他的人緣佳,村裡的人都很尊重他
。老爸也說,現在在村裡老一輩的馬來漁夫,只要提起祖父的名字,他
們都還記得,並且豎起姆指的稱讚,然後流露出懷念的眼神,彷彿想擠
出一絲的記憶。
  十二年前,我亦曾隨老爸返回故鄉,那是我的出生地——貓城古晉。
  老爸帶我到當年祖父曾經居住的地方,但是經過歲月的洗滌,以及
物換星移之後,祖父當年所居住和充當咖啡店的建築物,已經不在了,
只剩下幾根圓柱子,依然插在海水裡,朝夕間與海水為伴,共看日出和
日落。
  祖父當年所居住的屋子,已經不在了,有的只是存在老爸記憶裡的
屋子。
  而當年老爸望著海中那幾根柱子的眼神,我是忘不了的,那是很依
戀,又帶著唏噓的感情,都寫在滄桑的臉上。
  依乎所有漂泊的游子,都會有這種感覺。
  當年老爸決定再度離鄉背井,北上沙巴的時候,祖父也結束了咖啡
店的生意,舉家搬到山打根來定居。
  祖父隨身帶來的,除了一些衣著之外,就是那一直陪著他度過無數
個泡茶歲月的舀子。
  我相信祖父對於故居有著一份眷戀。
  正如他對祖鄉有著一份牽掛。
  祖父來到沙巴後,沒多少年就因病去世了,那一年我才三歲。
  三歲的小娃兒,怎會對祖父有那麼多的印象?說來奇怪,祖父的樣
子,在我的記憶裡是不曾褪色,也不曾模糊。
        我相信是血緣的關係。
        我的親友們都說,在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念親,更加念舊的人,這
一點,我倒不否認。
        我的祖父和老爸,都是一樣的人。
        祖父的咖啡舀,老媽已安放在廚房的櫃子裡,可是很少拿出來,彷
彿那是奇珍異物,生怕被砸壞,失去唯一的紀念物。
        舀子,是祖父留在世上,唯一的紀念品。還有一份記憶。
        到了我們這一代,並沒有續承祖父的事業,反而是開了一間與飲食
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傢俱製造業,所以那根舀子,再也沒有英雄用武之地
,已安睡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
        一根舀子,相等於一個血脈相傳,我想,這是祖父執意要把這根咖
啡舀帶來的用意吧?相同的,也包含了團結的意味。
        祖父是第一代從中國南來的番客,正如其他的離鄉游子一樣,始終
沒有機會返回自己的故鄉,到最後安葬在一個自己從未預算過的土地裡。
這也標誌了許多南來的先驅,和我的祖父一樣,安葬在一個不屬於自己
故鄉的泥土裡。然而,我的祖父,不過是千千萬萬個例子中的滄海一粟,
堪稱渺小。
        祖父的咖啡舀,長年累月的收藏在櫃子裡,雖然我們不曾再動用,
可是對他的思念,卻是在心坎裡。
       在無數的歲月裡,咖啡舀,每天都在散發出迷人的香味,在我的記
憶裡,久久不散。
 
 
註:砂勞越州(Sarawak)是馬來西亞的其中一州,位於婆羅洲島上,與另一州
沙巴(Sabah)合稱為「東馬」。 古晉(Kuching)是砂勞越州的州府,其名字Kuching
在馬來文翻譯裡叫做「貓」,故古晉有貓城的名稱。
 
                 2004.9.21馬來西亞沙巴州山打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