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多情

 

 

     梁實秋的《雅舍散文》是我這次從大陸帶回的圖書之一。好不容易周日得閑,便拿出來翻翻。很巧,一翻就翻到那篇《六朝如夢》。這是梁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追記他六十年前在南京“半年的勾留”。

     散文一開頭引了唐末五代詩人韋莊的那首著名的《金陵圖》:“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必要的“寒喧”、交代後,梁先生首先寫到栽種著“無情”柳的“台城”。

     去年年底,筆者應邀到南京參加一個筆會。“筆會”的組織者曾安排與會者參觀遊覽過“台城”。“那一段城牆有個頗為寬大而苔蘚叢生的墁磚的斜坡,循坡而上,即至牆頭。”不錯,是這樣。而且,當筆者“循坡而上”的時候,很不巧也想到了韋莊的那首絕句;嘴上還嘀咕著“此台城”,是不是“彼台城”的疑問。走在一旁的著名詩人、翻譯家屠岸先生蠻有把握地說不是,韋莊詩中的“台城”指的是宮殿。看來自然是屠岸先生博聞強記了。

     梁先生在文中說:“所謂台城,本是台省與宮殿所在之地的總稱,其故址在雞鳴山南乾河沿北。今習稱雞鳴寺北與明城牆相接的一段為台城遺址,實乃附會。”但梁先生又說:“所有這些歷史上的事實,後人不暇深考,雞鳴寺附近那一段城牆大家認為是台城,我們也就無妨從眾了。”

     說的也是。“筆會”組織者把大家帶到“實乃附會”的台城,可見,七、八十年了,大家一直在“從眾”,一直在將錯就錯。其實,只要與學術無涉,對生活中的一些“美麗的錯誤”,是沒有必要去太認真的。三國故事中“赤壁之戰”的“赤壁”,有好幾處,何處是真,何地是假?諸葛孔明隱居的“隆中”在哪里?歷來就有“襄陽”、“南陽”之爭。撇開學術的嚴肅性,作為一處人文景觀、作為一個旅游景點,對這些“美麗的錯誤”過于認真、過于刨根問底,反倒無趣!

     筆會期間,雖然時令只是初冬,但南京的天公並不作美,低溫、陰天,還時有細雨。所以,“我去的那一天”,天寒地泠,西風勁吹。當然,一如梁先生所說,台城上的“景觀甚為開廓”。居高的地勢且不說,視野裡盡是高大綿延的城牆、城堞,大號厚重的城磚,寬闊的走道、斜坡;再襯以恢恢然的遠景,覆以灰蒙蒙的蒼穹,景觀不開闊也難。只是,卻也因此更顯空曠、寂寥、蕭索。

     草木非人,孰能有情。韋莊怪得無理。其實,是他自己太“多情”了!韋莊身處唐末五代的戰亂動蕩時期,面對有著那麼豐富深刻歷史、文化蘊涵的“金陵圖”,自然生出許多的吊古傷今的感慨和悲哀。無奈之下,只好怪柳“無情”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要怪就怪人為什麼是感情的動物。常人如此,何況是詩人、文人!千百年來,登臨之感,興衰之嘆,不知凡幾。因此,才有這麼多的“多情應笑我”、“多情自古傷離別”,這麼多的“多情種子”!梁實秋先生當年登台城的時候,開始時不亦“殊覺快意”嗎,可後來想起“一幕幕的歷史悲劇”,“不禁興起陣陣懷古的哀愁”,最後竟“偕友攜手踉蹌而下”!

     情為何物?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是情,都是感情。正是所謂的“一枝一葉總關情”。至于具體到親情、友情、愛情、鄉情等等,就更不用說了。甚至對眼下世界局勢的憂慮,對兩岸統獨的省思,都是一種情,一種更為難得的感情。

                                                                  2006.1.8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