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也許你已經聽說過這個故事:一位人類學家在非洲跟某個部落的原住民生活了一些時候,有一天,他給酋長畫了一幅肖像。酋長問:「你畫誰?」人類學家說:「你啊。」酋長大搖其頭,頗不以為然。他拾起一根樹枝,抹平地上的泥沙,畫了一個代表他們部落的圖騰像,說:「這,才是我。」

我第一次在書上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猛然一驚。平日我們從哲學文學藝術甚至科學裡頭,不停在尋找答案的那個問題:「我是什麼?」好像被那位酋長簡簡單單地就回答了。

後來每次看到圖騰這兩個字,就想起那位酋長,他對自己生命的意義與目的,沒有半點疑惑,圖騰變成他自信的面具,我也因此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原始藝術中那些天真得像找不到路回家似的面具。

有一次在舊金山每年一次的文藝復興節上,我看到一個專賣面具的攤子,快樂得不得了,好像每個面具是我活在不同世界裡的朋友。我戴了一個,買了6個回家,日後看著覺得那恰如我的七情六慾,在在不捨。雖然現代人把面具當成一種裝飾性的藝術品看待,但化妝舞會,節慶遊行之類,其實還是宗教祭祀與某種特殊禮儀的殘存。所以戴上奇形怪狀的“假面”,可以不必為人潛意識的“野蠻性”負責似的。後來,我就不知不覺收集了十幾種不同的面具,有銅的,有紙的,有木頭的,還有陶瓷的。

有時候,我拿起面具,可以從面具上隱約看出製造人小心翼翼不敢放肆的幽默。非洲面具改變了畢加索的一生,而在我開始收集面具之後,我也對真實的人生多了點“立體的幽默感”。

譬如說:假髮,它可以看成是一種“假面的變相”。演員,就是不用面具卻隨時可轉化為有面具的人。嬉皮士戴的是“抗議的面具”,模特兒最好戴上中性的面具,而科幻世界中的航天員個個像戴了面具的地球人:這不是恰好證明,我們對外層空間那個“超現實”的宇宙,跟原始人對大自然有著同樣的無知與無安全感嗎?

也許,世間最能給人以安全感的就是“平凡”,平凡就是“統一”的面具。

有一次看到一個墨西哥的陶土面具,嘴巴有一塊陶板擋著,據說那是為了防止靈魂逃逸用的。唉,我一向以為眼睛才是靈魂的逃逸之窗啊。

寫《現代畫家》的羅斯金說:「人類靈魂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能看。看得清楚,就是詩、預言和宗教的合而為一。」

不知我的寫作有幾分是面具帶來的合而為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