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動盪

一個女孩獨自面對乾坤巨變

 

                    ( 六 )                   

 

明珠想起那時的惡作劇,不禁也覺得好笑。如今,姐姐跑到能讓她隨意打扮的地方去了。現在,明珠見到那些稱作幹部的女人,個個穿的,不外是寬衣闊褲的。除了藍灰黑白四色之外,似乎和一切彩色都結了仇!單憑這一點,她對新社會已產生一些好感。

她一邊想,一邊在門前的石級上作深呼吸,踢踢腿,扭扭腰,然後,拔腿就跑,心中數着“一、二、一”,呼吸也隨着這節拍更有節奏了。

每逢跑到連新路那棵古老的木棉樹邊,她必然放慢腳步,仰頭看看它的長相。樹幹高大筆直,葉茂根深。花瓣是棗紅色的。花盛開時,有飯碗那麼大;花謝後,便露出一個深綠色的苞兒,面藏着柔軟的、奶白的木棉,間中還有好幾粒黑色的棉籽。小孩最愛嚕起嘴兒,吹木棉來比賽,看誰的氣最粗最長?看誰手上拿着的木棉花的花絮飄得最遠最高?每次比試下來,明珠往往是女中之強者,有時還勝過男的。

如今,這些小孩不再比試了,但這兒時歡快的記憶,並沒隨着腳步聲的消失而溜走。

“一、二、一”,這有節奏的青春腳步,早已踏進中山紀念堂的路上。她向佇立在紀念堂正前方的孫中山先生銅像,行了個注目禮。心虔誠地喊着:“早晨,國父!”然後再繞着那綠茵茵的草地,那長着白花、黃花的鐵柵欄,跑了一大圈,慢慢地放緩了腳步,雙手伸向藍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蹣跚地向家走去。      

“唉呀!九姑娘,從年初一跑到年卅晚。今日就不可以歇歇麼?”阿四從廚房走出來說,“瞧你,誰不穿上大棉衣,圍上圍巾的?哎喲,你的耳朵被吹得像兩只燒紅了的豬耳!”阿四慌忙地揉着小主人的耳朵。

“管它呢,只要別掉下來就行!”明珠坐在飯桌旁說。

明珠接過阿四遞來的早餐:“哇,好香!白果腐竹粥、豬腸粉、油條!”

一會兒,她拿着一粒白果說:“阿四,來,你瞧這白果。”

“怎麼啦?我可是每粒都剝了皮,挑了心的。”

“阿四,今天是年關吧?你怎麼叫我吃白果?”阿四瞪大雙眼,額頭那幾條皺紋霎時縮在一起。

“你不是說我這一年的一切,是白做了,沒結果的吧?”

“哦,我該……我老糊塗了!”

明珠“吃吃”地笑起來,抓住她的手說:“阿四,我是跟你開玩笑的!”

早餐後明珠便把房門關上,做寒假作業了。每逢這時候,阿四連走路都踮起腳尖的。

牆上挂鐘敲了十二下,明珠便伸伸懶腰,打開房門,一陣飯香撲鼻而來。阿四早站在飯桌旁邊恭候着。

明珠把阿四按坐在自己身旁說﹕“快坐下,阿四!”

“不,我以前是在廚房吃的。”

“以前你那種吃法,我早已看不慣了!現在,你就坐在我身邊。”她硬要把阿四按下來,又接着說:“吃菜,老人家特別要注意營養。”說罷,便夾了好些肉,放在阿四的飯碗

阿四含着淚說﹕“九姑娘,我折福了!”

“別這樣,大家同樣都是人。你是你家死剩的一個;我是我家走剩的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

阿四低頭拭淚。

阿四,你的菜炒得很好吃!”

我來你家打工之前,是在餐炒菜的。”

“什麼時候你教教我?”

“你記得那次我教你,老爺是怎樣說的:‘女子有才便是德。要炒菜,讀完書再學也未遲。’”

“哈哈,阿四,你向我丟書包啦!”

“哪敢呢?九姑娘,我不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也常聽人說。老爺這樣說,我一次聽見,覺得古怪,便記住了。”

“唔,這個,很有意思,但說給你聽也沒用。”

午飯後,按她自製的時間表,該是出外活動了,便隨手揀件短褸,拉開了門。

“九姑娘,早點回家,別忘了今晚回家吃團年飯!”

“嗯。”說罷,像有什麼東西卡住喉曨了,她心頭掠過一絲悲涼。

“我的家?團年飯?哼!”她惱了!隨即,仰頭望那灰色的天空,猛力將頭髮向後一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挺起胸,走了!

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中央公園那綠樹環抱的“眾樂亭”前。亭上刻着的幾個字又映入眼簾:“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禁又撩起剛才心中那陣悲涼:眾樂不存,獨樂焉附?

公園空蕩蕩,沒有遊人。明珠這才記起今天是年關。誰不往那安樂窩鑽去?

百無聊賴之中感到自己身世未免有點凄涼。不禁又想起那獨自面對乾轉坤變的夜晚,好奇心使她跨上十四號公共汽車。汽車駛過每一街、每一店、每一家門前,無不是那些熙熙攘攘、喜氣洋洋、左提右挽的人群,明珠不禁又一陣黯然神傷,隨即,不免對這些人產生惱意:“年,有什麼好過的!”

“同志們,終點站到了!”那女售票員的叫聲,像是沒吃過飯似的。明珠不服氣地嚷道﹕“還未到海珠橋呢,這十四號不是開往河南的麼?”售票員白了她一眼,用力甩一甩那齊腰長的辮子,下了車。

“同志,你不是住在廣州的吧?你不知道那海珠橋……”一個正在下車的男子的話還未說完,明珠已沒好氣地接着說:“本”,她本想說“本小姐的”,後來,忽然想起解放的那天,馬路上的木屐大軍的議論,今後連“大佬”、“大姐”都不能叫了,那“小姐”,早應滾到歷史的垃圾堆啦!於是,那剛到唇邊的“小姐”,被嚥到肚里去了。她馬上改口說:“本人可是生在廣州,長在廣州,但不一定死在廣州!”那男子只得學那售票員那樣,白了她一眼,下車走了。正在下車的一個婦人低聲叫道:“大吉利是!”明珠在他們背後低聲罵道:“該死的!”

她怏怏地下了車,在胡文虎銅像前停了下來。遠眺珠江大橋,橋早己腰折了!幾十米長的橋身,露在水面上,中間已絕大部分插入江心。近處,爛泥碎鐵,稀稀落落地聚着散着。遠處,一座十幾層樓的先施公司的東南角,像被刀削了似的,被這大橋的鐵塊飛斬了。

傳說這先施公司的老闆,原是一個收購破爛的窮漢,只因為他從一個二世祖手中收購了八個被誤以為是銅,其實是真金的菩薩,這才發了蹟。大概海龍王趁機剃了這幢樓的眼眉,以示懲戒。不然,為什麼眾多比它還要靠近大橋的大廈,安然無恙,而它卻遭了殃?

上了極刑的海珠橋,再也無法顯耀昔日的輝煌了;海珠橋畔,再也無法訴說往日的繁華了!眼前只是敗壞一片。凜冽的北風,刮起一陣陣黃黑色的波浪。這波濤發出“嗚嗚”的響聲,在沖刷着倒在江的橋身。那橋好像在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一陣陣凄厲的哀嚎!正如一頭受傷的雄獅,再被鐵矛刺入傷口那樣,在撕心裂肺地嚎叫!

“大橋在哭了!”明珠難過地說。一滴滾燙的水珠兒,從她的眼角邊滾下,她倉皇地抹去。這一個從小被人打也不哭的女孩子!

幾條黑黑的緩緩移動着的人流,流向海珠橋橋下的渡口。成千上萬的市民失去了昔日的那種風光-——乘坐十四號公共汽車,在車上休哉悠哉地欣賞那羊城八景之一的“珠江夜月”。人們頹喪地滯留於橋下。明珠從遠處望去,只覺得那人流,像一條黑黑的蛇,等到渡船一來,便匆匆往船上鑽。之後,江邊又移動着一些黑點,這些黑點,很快又結成一條黑線,又像一條黑蛇那樣向渡口蠕動。

無數像黑蛇的人流在江邊出現了,又被小船吞沒了。岸邊啞然無聲。夜色蒼茫,在那歸心似箭的人們的疲憊的臉上,抖落一抹銀光,映射着人們那焦急的興奮赴筵的神色。而他們在團年之夜顯示出來的興奮喜悅,霎時引起她的反感。她得,人們那欣喜的心境,竟如此背叛她那孤獨的心態。她狠狠地扭轉身,低着頭,用腳拚命踢着地上的石粒,似乎這樣可以覓得心態上的少許平衡。

她悻悻地走到一棵千年老松樹下,正邁向那小石凳,歇歇腳。

“快出來,去不得!”她被一個陌生的叫喊聲嚇住了。回頭一看,一個中年婦人在遠處向她招手。

“大姐,這可沒貼告示!”

“你不是住在這附近的吧?”聽見明珠答話後,那女人神詭地說﹕“從那天晚上起,誰也不敢來這兒的!”

“為什麼?”

那女人指着明珠身旁的大樹說﹕“為了一個軍官在這兒被槍殺!”明珠聽罷,嚇得毛骨悚然,嘴唇也有點顫抖着說:“什麼樣的軍官?”那女人搖頭不語。

“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

“誰知道是什麼黨的?”

“他那帽沿上的帽徽,是怎樣的?”

“死的是青天白日,打死人的也是青天白日。”

“這可怪着呢!”明珠低頭一看,那兒果真有幾個新鮮的彈孔。

“還有更怪的呢!那死的‘青天白日’,在他倒地之前,竟叫‘青天白日’的仇家萬歲的口號!”

“真古怪!”

“這年頭,怪事多着呢!你,一個女孩,不怪我多嘴了,不要單獨走動,何況,今日又是年卅晚!”

明珠向她拱拱手說﹕“多謝大姐。”

晚風一過,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趕忙往回走。她搞不清楚,這是從陰間還是陽間吹來的?忽然橫生出一種恐怖。

從公共汽車走下,此時乘客只剩她一個人了。沿途那林蔭樹下,黑影稀稀疏疏,眼睛一陣模糊,覺得這真像鬼影綽綽。頓時,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兩只腳像被地下的鬼氣攝住了,沉得很,挪一步如挪千斤重。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蓮花井五號的門前,只要一轉彎,就到家了。

五號門前正在燃爆竹的小女孩,扯住她的衣角說﹕“喂,你又瘋到哪兒去?”明珠搖搖晃晃,把這一位小街坊推開,說﹕“唔,放開我!”

女孩拉着她的手說:“到我家吃團年飯!”

“不!”她忿忿地從那乾裂的嘴唇中,迸出這個字來。她拚命地咬緊下唇,心罵道:“不懂人情,不知世故。這種飯,怎能在人家家吃的!”

那女孩怯生生地說﹕“你家又沒有人,多……”但當她看到明珠那鐵青的臉時,急忙把要說的話兒吞下肚去了。

明珠見她把話只說了一半,更加氣惱。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多謝啦!”轉身就走。那女孩難過地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害得明珠又發小姐脾氣啦!怕明珠又不跟她玩啦!她氣“呼呼”地在明珠的背後罵道:“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

她哪會知道,亦根本不能理解,明珠這時的心態,這種被億萬個幸福家庭所不能理解的億萬分之一的心態!

明珠這時正步履維艱地走着,心悻悻地想着那女孩要說而又未說的話,不外是“多冷清”、“多寂寞”、“多可憐”反正任何一種說法,她聽起來,都會

一樣的難過。

誰說“冷清”?那不是有個阿四麼?誰說“寂寞”?那不是有陪伴我長大的一磚一瓦麼?誰說“可憐”?被可憐者,可是個弱者!我絕不是弱者,我不要別人可憐!不過,這個有表無實的家!唉!我還得鑽進去,鑽進這木做的窩;鑽進這被人遺忘的角落!就像草原上一只被棄的小鹿,鑽進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樹洞棲身那樣。

是的,被棄的!那慘白的家門前的大石級,彷如十二年來,令明珠一閉目就出現的那塊大岩石,也是這樣慘白的。不過,所不同的是,前者就在眼前;後者卻埋在亂草叢中。

“一點也不假,是被棄的!”明珠憤憤地說。眼前晃過那十二年來常在腦海中浮現的一幕……

一支潰不成隊的難民隊伍,個個衣衫襤褸、皮黃飢瘦,拖着那被無形鐵鎖鎖着的腳。這些腳,有浮腫的、有裂開口的、有流膿水流鮮血的,全都走在“跑日本”的途中。

她那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父親,艱難地彎着腰,用雙手頂着扁擔,那扁擔已經把他的肩膀壓得出了血了。他一步一喘、一步一蹎、一步一跌地走着、爬着。扁擔的一頭是全家賴以糊口的乾糧;另一頭是躺在籮筐里的襁褓中的幼女。

當人們稍事休息再度啟程時,素來不吭聲的他,登時像一只受傷的老虎那樣吼叫:“我的女兒呢?”

那對一直蘊藏着溫煦目光的眼睛,頓時射出可怕的綠光。回答他的是:曠野陣陣的風聲!長期的飢餓與勞累,使他沒叫上兩聲便聲嘶力竭。但他還在絕望地嘶喊:“誰要走我的女兒呀!”那擔子明顯的失重告知他:這是人間最悲慘的失落!

“先生,冷靜點!連自己生的都養不起,誰會要你的呢?”人群中一位滿臉塵垢的男子,實在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哀嚎,走近明珠父親的身旁說。

明珠父親一聽,猛地一轉身,衝向他的妻子,大叫道:“你,為什麼不吭聲?”

他的妻子,早已淚流滿臉,在她昏倒之前,艱難地說:“我……沒……奶!”

“天哪!”“啪”的一聲,他扔下手中的扁擔,跌坐在地上。

明珠的兄姐們哭着,有些在哭叫着暈厥的娘;有些在搖着絕望的爹。他們驚恐地望着自己的父親。只見他那怒瞪着的雙眼,像在噴着火,直射塵埃滾滖的天幕。這時,荒嶺上的朔風,“呼呼”作響,似乎也為這人間的慘劇而低咽着。

“唔伢……唔伢……”亂草中!岩石上!一陣陣嬰啼,划破那被悲哀氣氛充塞着的顯得很低沉的天空。

一個箭步,一步踉蹌!一個沖刺,一步蹎簸!連跑帶跳,連跌帶爬!一雙被蒺藜荊棘刺到鮮血淋漓的手,顫抖着、痙孿着,伸向那慘白的岩石!

那雙還滴着血的手,輕輕地顫抖着在撫摸襁褓中的女兒。一滴滴鮮血,伴着那潔白晶瑩的淚珠灑在嬰兒的臉上。分不清是父親的還是女兒的淚了,這早已和父親的血溶在一起了!那小嘴兒在吸吮着,小舌頭在舔着,嚥着這血溶於水的飲料,那小臉蛋露出燦然一笑!

“傻珠珠,各人少吃半口,也要把你拉扯大!”她的耳畔響起父親顫顫的耳語,那叱吒風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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