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五 )                   

 

秋月透過雲霧露出那暗淡的光輝,被一朵朵、一簇簇黑雲追逐着。這雲靄要嫦娥為它鍍上金邊,而嫦娥果真一舒廣袖,雲姑娘的裙裾馬上閃着金光。於是,秋月便放心在高聳入雲的山峰中嬉戲,而雲姑娘亦快樂地在天幕上翩翩起舞。瞧它,時而迤邐成裂帛,像一片片鑲了金邊的黑絲帶;時而聚攏成球,像一簇簇滾了黃邊的黑牡丹。

一切靜謐了,只剩下一片密林中的蟲唧,還有一潭碧水中的蛙噪。周末晚上,明珠靜靜地坐在湖畔,望着那鑽在雲層中,嫣然一笑的秋月。她想,你在自讚着驚天的神威;自賞那“才到中天萬國明”的本領。既如此,你是否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幹什麼?

她手持白天剛接到的信,還有那隨信寄來的照片,悄悄地說:“林,你長高了,更有魅力了。”一時又沉迷在像是昨天、又像是很遙遠的回憶中。手中照片好像在滑落,她慌忙用手一抓,不見了。趕忙站起來找,卻差點兒撞着站在她後面的小川。

小川舉着照片,笑嘻嘻地說:“他是誰?”

她追着小川說:“快給我!”

小川平衡力比一般人差,摔跤了。手仍高高舉着照片說:“沒髒沒皺!”

她趕緊攙扶她,關切地說:“淘氣鬼,沒摔傷吧。快起來!”

小川把照片還給她,開心地說:“告訴我,他是不是那個?我數一二三,你不回答,就算認了。”小川高興地叫着:“一、二、三!”她紅着臉不理會她。

“果真是了。那信箱前留下你多少個腳印,丟下你多少根腳毛啊!這個嘛,就連她也猜着了。”

“誰?”

“還有誰?躺在醫院的那個。”

“你怎麼知道的?”

“她對同房的人說的。”

“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八九成是男朋友的信,不然不會周周有信來的。”

她不言語了。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有對眼睛在注意着。不知怎的,惟獨這幾天覺得空氣清新了些,似乎缺少一股什麼味兒?對,是火藥味。

翌日,教室裡熙熙攘攘的。只聽得人們在嚷道:“許明珠。”

“只有許明珠才夠格。”

同學們在選出席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的代表,每個系只推舉一名。

團副支書兼班主席的王大望來自農村,黝黑的臉上常帶微笑,為人耿直,只因那對大眼常有幾分血絲,使人不太敢親近他。他在台上主持全班選“三好”學生代表的會議。他任人們發言,末了,他問道:“同學們,還有沒有別的候選人?”

“許明珠。”台下一片呼叫聲。

“大家沒有多大分歧,就表決吧!”

明珠焦急地站起來說:“不,我請大家考慮別的人選。不要提我。王大望、何泰、李尚珍,我認為大家可以考慮這些人選。”

王大望懇切地說:“我,不在考慮之列了。大家可以考慮,還有沒有別的人選?”

小川說:“恕我直言,何泰不錯,但只准選一人。那我只得選許明珠。除了大家共知的她的出色之處外,我還要說那些不為人們所知道的。”

明珠此時緊張地望着小川的嘴,心想:“她不會把我賣了吧?有什麼把柄在她手上?不會是那張照片吧?”

小川故意避開她的視線,盯着大夥兒那急切期待的眼睛,興奮得漲紅了臉說:“她用自己多年積下的一百元,給沙師母,要她天天燉雞給李尚珍吃,而她自己吃的卻是幾分錢一碟的菜。還叫沙師母告知李尚珍,說是大家湊的錢。而沙師母又忍不住把這實況全向李尚珍說了。李尚珍知道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反而要謝我們大家出了錢。這曾引起女生們心裡一些疙瘩。在此,我要責備她害得我們女生為此事曾心緒不寧。不過,這畢竟是件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好事,所以,還得要表彰她。我認為,我是代表女生們說話的。”

她感到很痛快,因為她甜甜蜜蜜地報復了明珠的欺騙;痛痛快快地嘲笑了李尚珍的狡詐。探過病的女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覺得小川替她們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忍不住大聲喝采。繼而,紛紛舉手大叫:“我們選許明珠!”明珠此時,正沒好氣地瞪着小川,而小川卻望着她嬉笑着。

群眾舉手通過。明珠無奈,走近王大望,低聲說:“論理,我無法推翻這結論。是不是你向病床上的她彙報一下。”

“不用了。我只向學生會彙報就成。”王大望決然說。

明珠被點名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上作報告,題目是《我的學習經驗》。

“你下課後去團委辦公室。”王大望走近她桌邊說。

“嗯”她答道。

步入團委會,只見石健向她遞過一張字條,說是林開民找她談她的發言稿。她說:“等他明天來辦公室時再說吧。”

石健漫不經心地答:“他說他明天要去團市委籌備大會。”她無奈,只得按紙上寫的地址去找他。

素來只走慣教室、膳堂、宿舍的,哪知道什麼A座在何處。好不容易尋到了,向裡望去,只見通道兩旁有無數小房間。她心裡一怔,這哪是辦公之地!

正欲轉身往回走。“許明珠,不要走。明天你怎樣發言,還要研究一下。”林開民從窗戶探頭出來說。她一臉的無奈,只得走進去。

一進那通道,只見他已恭候於房門外。“進來,沒關係。不少同學常到這兒來的,我單身慣了,不會收拾,別見笑。”他微笑着說。

她強壓着心中的煩躁與不滿,習慣地把背後的門敞開。

宿舍外,一群教工子弟在追逐着。“這些孩子吵吵鬧鬧的。”他說罷,欠着身,在關窗戶了。

“林同志,別關了,我聽得見的。”她慌忙說。

他沒說上幾句,又說環境不夠安靜,走到她背後正想關門。這時的她,早已一個箭步躍出門外。

“你這裡確實不是批閱文章的地方。你怎樣改我就怎樣念吧,明天你在會上交給我就是了。”她邊說邊轉身走了!

通道內、房門外,他呆呆地瞪着那一甩一甩的黑髮、那一擺一擺的裙裾。他悻悻地坐着,心裡在怪自己:為什麼每逢見到她,總是心癢癢的;為什麼每次回鄉見到那一個,我總是沒有這種感覺?

“可恨!可惡!”她邊走邊罵,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忿忿地說:“人無廉恥,百事可為。人的卑鄙或高尚,不是由他的職務來自標身價的。以後免不了要和這類人打交道,我得要小心應對才是。”

翌晨,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的主席台上,身穿潔白襯衣、胸前別着金光閃閃的團徽、齊耳的短髮、水靈靈的黑眸子、紅撲撲的臉,明珠這副模樣一登台,就像台上擺着一塊強力的磁石,把全場的視線都吸住了。隨着聲音的抑揚頓挫,手勢的時起時伏,人們為之俯身頷首。那豐富的經驗,凝聚了多少不眠之夜的燈熠;留下了多少案頭伏首的汗漬;結下了多少令人羨慕的碩果。

這幾天來,上台的人像穿梭似的,惟獨她,才這樣吸引人們的注意。掌聲雷動處,少不了林開民連聲叫好。他發覺她並沒有像她所說的,按他所批改的去念。但還是那樣豐富生動,禁不住用驚詫的又帶着愛慕的目光盯住她。她覺察到了,便掉頭他顧。

不期然與物理系張生的目光相遇,明珠在台上一面講,心裡一面想,這小子怎麼啦?剛才他在台上時,那樣靦腆的,只是低着頭。如今,他目光炯炯、脈脈含情,像兩道明亮的電光直射自己,前後判若兩人。她不禁覺得好笑。想不到她這嫣然一笑,這位在全市也聞了名的高材生,像喝醉酒似的,痴痴地打量她。漸漸,他的目光顯得迷迷惘惘,臉上帶着那盈然淺笑。這時,她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心頭一陣燥熱,神志有點昏昏的。他在思忖着,前些時候寫的情書,是不是該交給她?

坐在主席台上的林開民敏銳地觀察到這一切,這一回又輪到他如坐針氊了。他想,她少不了她的追求者。

這一下,又提醒了他,為什麼這兩個系選出的都是這樣的家庭背景的。但轉念一想,又怎能壓抑群眾?不過,為此事他挨了批評,說是對工農子弟關心不夠。這一回又輪到他自怨自艾了。怎個關心法?支書的寶座、黨員的桂冠都給他們了。而那學習成績,難道靠我塞給他們麼?在座的文化水平,無一不高過我的,我又咋樣栽培呢?

他正在為一些無理非議在惱怒着,台下掌聲雷動,明珠正頻頻揮手致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恰巧坐在張生旁邊。他看着她走近,緊張得不知所措。他臉潮紅、目如醉,迎着那光采照人的笑臉,惘惘然伸出發燙的手,用低到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許明珠,你的講演太精采,祝賀你!”

她的手在那雄厚的大手中被緊緊握着,手心也漬漬有汗了,不是她堅持要抽出,可難免就這樣握着。明珠偷偷看他,雙耳紅赤、雙目含情,多像李林的神態,她的心免不了怦怦地跳。

“啊!對不起!”他低聲說,為自己的失態致歉。

“沒關係。”她莞爾一笑地說。

他鈄睨這嘴邊的笑意,感到再也沒勇氣正視她了。只是不停地從眼梢邊偷偷看她。至於台上誰在說話,他早已聽而不聞了。側面看去,那眉梢近鬢邊,高而直的鼻梁、淺淺的酒窩、朱紅的嘴角。“多美!”他在心裡叫道。

敏感的她早已覺察到他的注視,羞怯地把臉轉向另一方。他便趁機大膽地打量她的身段,潔白的襯衣下圍腰緊束一小皮帶,把那苗條的曲線勾勒無遺。他全身像觸電似地麻了一陣。他已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了。一時臉又“唰”地紅了起來。

這時,她正轉過臉來。他急忙低下頭,這回再不敢鈄睨了,只是低着頭看前面座椅的靠背,雙手互相捋着,捋得手心都發紅了。雖如此,但那充滿青春氣息、閃耀着光芒、發放着電能的身軀,就在身旁。雖然沒法摸得着,但卻能感受到她的光和熱。

他這時正嘲笑自己,當初還不想參加這個大會呢,如今,他恨不得永遠和她這樣坐在會場上。

不久,大會結束了,代表們回到自己的學校裡。

小川拿着校刊向明珠嚷道:“明珠,瞧這校刊,上面登你們五個代表的學習經驗介紹。你的足足佔了一大版。”

“趕快收起來。”

“那個物理系的,文筆僅次於你。想不到學理的人還會寫文章。”

“學理的人,邏輯推理比我們強些。”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小川,別說那麼多了,快把這早餐吃完,別遲到。”

“哇,好慘!”膳堂外一陣驚叫,嚇得人們扔下飯碗,往外奔去。明珠把那未喝完的稀粥,往桌上一放,抓着個饅頭往外就走。看見小川也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跑着,便大聲喝道:“小川,你給我站着,回宿舍去。別讓人家踩傷你!”

小川悻悻地拿着明珠沒吃完的早餐,向宿舍走去。

人潮如湧,黑壓壓的一大片圍在那蒼勁的獨秀峰山麓。只見有不少人又從這人堆中往後退。那邊,傳來了一陣陣驚叫:

“準是死了!”

“一大灘血!”

“一堆腦漿!”

她往裡面擠,心怦怦地跳。這會是誰?是跌下還是跳下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她和姝明不敢向前了。她低聲對姝明說:“就在那邊躺着,可能沒命了!”

“是個女的!”姝明說着,聲音有些顫抖。

在她們對面,有一個身穿軍裝的年青軍官,姝明出神地望着他。只見他沒站上幾分鐘,掉頭就走。一個箭步衝上廣播室。原來他是來大學旁聽的部隊文化教員,正在追求姝明的張純。

他對廣播員說:“我不該闖來的。不過,只有你才有辦法馬上通知校方。”

他便擬草稿,讓她念了:“請大家保護獨秀峰下的現場。請領導速來,獨秀峰下出事了。”

不久,校方的人,有的沒梳洗、有的趿着拖鞋,氣喘喘地從遠處趕來。學生被趕回教室,摩托車開進了校園裡。公安局的人來了。現場被封鎖,死者的男友,這位該校化學系二年級的學生,被帶走了。

這一天,人們聽課是那樣心不在焉。明珠強令自己思維高度集中。眼前常閃動着那如茵的草地上漸漸陰冷而擴開的血漬,但她又強迫自己接受從講壇上傳來的一字一句。

中午,人們從各個角落裡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出事的現場,但什麼也看不到。只剩下被燒焦的一片殘土。原來死者與其男友來自馬來西亞,她因最近確診為麻瘋,留下一紙遺書,於是便從獨秀峰跳了下來。

此後,誰也不敢走近這一帶,惟獨那死者的男友呆呆地坐在這被燒焦了的草地旁。晚上,這黑黝黝的峰影下,若隱若現地看到一個小黑影蹲在那邊,嚇得人們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明珠心想,他多可憐,這生相知、死別離的滋味夠他受的了。沒多久,死者父母從馬來西亞來了。人們見他們在那被燒焦的草地旁,擺上祭品,點燃祭香,他們哭了,哭聲是那樣哀惋悲愴,似乎要把獨秀峰哭裂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們。聽說帶着死者骨灰回去了。

後來,姝明告訴她,出事那天的特別廣播,是張純起的草稿。

“軍人總有點不同,我們這些書呆子只知道站着。”

姝明羞澀地笑了笑。

明珠問道:“你們談到什麼程度啦?”

“差不多了。”

“差不多成了還是差不多吹啦?”

“怎麼你今天的嘴巴倒像小川那樣的?你別盡管找我開心,你小心你那位飛機師,駕飛機到不了這裡來,這裡都是山呢。”

姝明一句話,把她帶往那遙遠的地方。他怎麼了?聽說他最近上飛行課,很刺激的,害得明珠終日為他提心吊膽的。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