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九 )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川覺得李尚珍、明珠各自反了其中的一句。她看着在人前沉默寡言、惶惶怵怵的明珠,便憋不住自己心中的悶氣。她多次想用友愛的溫暖,溶化她身邊那堵冰牆,但她卻避開了。她為自己的無能而哀哀無告眼看那金鳳凰被人一根根、一撮撮地拔了毛,在朔風中直打哆嗦,她心痛了。昔日相互扶持對己呵護備至的她,一下子被逼視如陌路。小川深感生活失去了平衡,一陣強烈的失落感,使她潸然淚下。

冷眼相逼、冷笑相迎,是李尚珍肖像的素描。李尚珍眼看這享有盛名的許明珠,如今像殞石、如火鳥,正以加速度,跌入那萬丈山谷,永劫不復。她高興了。因為,她有自己的邏輯,那就是,沒有必要去評姓許的功過的比例,只要她在我之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的過。

而明珠,這時正陷入極度的反思之中,這是她每遇挫折必做的功課。她拿起日記本,一則歌德的格言映入眼簾:“緊要的是懷有大志,以及能將以達成的技能和忍耐,其餘的均不值一提。”

自己算是有大志了,為之所作的努力,也得到人們的認許了。可如今,像只風箏,飛上那澄清的蒼穹,然而,卻狼狽地佇立於風中。況且,操縱在別人手中的線,快要被扯斷了。其結局,不是吊在崖邊的樹叉上;就是墜入無底深淵。

當第一次看到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上紅叉叉的大字報時,她免不了有點戰慄。但正如她每天愛吃的指天椒那樣,第一口咬下,辣得發麻,久之,一切便麻木了。現在她走入教室,看不到那盈盈笑臉;聽不到那朗朗笑聲。她學會了仍然昂首挺胸、旁若無人地走自己的路。看風使舵者,視她如瘟疫,避而遠之;義膽忠骨者,視她如受傷者,憐而不敢近之。後者那藏而不露的人味,使她尚能在撲鼻的火藥味中,依稀辨出那殘存的一點花香。

小川痛心地看這一切,心裡又罵道:“虐者和被虐者的信仰表面相同實質不一,但噬者和被噬者的滋味,根本不一!”

她的專場開了,全場正中的冷板凳恭候着她。她默默地向那凳子走去,神情肅穆,像走向絞刑架。心沉到底了,然而表情卻寧靜如水!以超人的意志,克制着臉上的每一條神經線,以防外來的X光射線。不然的話,若有半條神經線叛逆了,那專場,將會接踵而至。

李尚珍令副書記作記錄,揚言要整理入檔案的。當今之人,以為檔案,一紙文書而已,何懼之有?誰知,這可以是誥命書,也可以是催命符,那就要看誰操的生死簿。不過。那絞索中的編號該是誰的命,不容你費神,自有人替你打點。

副書記一臉的莊重,這個來自農村的小伙子,以為自己在執行神聖的職務,本來。何泰是有名的快筆手,但李尚珍瞧他那眼神帶着的幾分憐惜,心想,沒把他打成右派,已便宜了他。

李尚珍列舉了她在團委會所說的明珠四大罪狀。她的小眼睛眨一眨,小川的心便跳一跳。她在提防她又耍什麼新花招了。她下決心,寧願不入團,也不給明珠落井下石。

“大家知道,《百花亭》是她創辦的。最近一期,登了譚嗣同的詩,其中有兩句,大家聽着:‘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古為今用’,你們猜這句詩有什麼用意?”

全場一片寂然。突然,“霍”的一聲,一個戴着高度近視眼鏡的、眉清目秀,脖子上露着青筋的男生,站起來說:“這詩是我選的。這詩是譚嗣同風高節亮的自白。”

全場一片嚇然。明珠心中叫苦:“你這又何苦呢?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偏要往她鞋底下鑽!”

“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可以稱之為人的人!”小川臉無表情,但內心卻在嚷道。她能有什麼表情呢?小眼睛正在盯住她,只不過捉不住她的尾巴,更準確些,她根本無尾巴可捉。

李尚珍氣得發抖,抖得手中的筆跌下了;抖得座椅“咯咯”作響。這種顫動的餘波傳到明珠腳下了,她心裡一陣陣抽搐,痛苦地叫着:“楊思武,你閉嘴!記住:「一將功成萬骨枯」,當你還能自由呼吸時,為什麼要自我窒息呢?”

李尚珍鐵青着臉說:“你這種不打自招的態度值得肯定。你要和她划清界線,看準鬥爭大方向。我們黨的政策,從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楊思武還想站起來,背後被一只柔軟的手按了一下,抬眼望,正好與明珠那無奈中帶着一絲哀求的目光相遇,雖然這是她避開小眼睛而發出的短暫的一瞬,作為她的副手,他心領了。他被這位可敬的上司,在身處險境中,仍然對自己給予關懷所感動。他不得不聽她的話,坐下來了。他那本來氣得發紫的臉,慢慢降為漲紅一片,可那方形的下頰仍在不停地抽動。

“還有,艾青是被點名批判的右派了,她在《百花亭》中引用過他的詩,名叫《曠野》的,其中有幾句,大家聽着:

‘我的胸中,微微發痛的胸中,

永遠地洶湧着

生命不羈與狂熱的欲望啊!’”

全場寂然,只有這女音在尖叫。如果她的筆這時又一次抖落的話,全場絕大多數的心也會跟着抖落的。

“天哪,這動人的詩句,還有什麼可鞭撻的!”明珠在心裡叫道。

“大家注意,就是那生命不羈,意味着什麼?就是說,要擺脫紅色政權,那狂熱的欲望,就是想變天!”她口沫四濺地說着。

“好一個二十世紀的文字獄!這類人還得向清帝學習,他雖讓奸臣吳之榮得逞,一場文字獄死了上千人。但作為滅明建清的清朝來說,人家還讓‘光明正大’這一匾額,掛在太和殿上。”小川冷眼旁觀,心裡在冷嘲着。

楊思武又氣紅了眼,嘴邊隱藏着難以掩飾的剛毅,挺挺胸脯,正欲站起,這一次在她背後按住他的,又多了一只柔軟的手,他知道他背後坐的是姝明和玉霓。

“我舉艾青為例,是有用意的,正如捉奸在床,現在,捉右派在詩。”李尚珍說罷,吊詭一笑,笑那些文人只識文玩字,說什麼以文誌志。如今我來一個玩權弄術,說你以詩藏奸。無他,只因我自己怎樣學,也寫不出一句詩來。無足惜,中國詩人只佔人口的億分之幾;亦可恨,你有才高八斗,為什麼我卻撿不到一升!

全場陰冷起來了,人們像墜入靈堂,感到那嗖嗖冷風從窗欞、從磚縫中滲入,寒光四露、陰氣滿室,人們的心,已冷縮到最大極限。

“聽着,許明珠辦的刊物,讚的是什麼?”她這一聲嚎叫,人們誤以為是鬼顯靈了,嚇得他們尚存的一絲人氣也被揪了出去似的。至於室內那人耶?鬼耶的聲音,很難辨得清啦。

只聽得室內又震蕩着那又尖又密的叫聲:“仙人掌,說什麼針針向上、刺刺向天。這還不明顯麼?天?不是皇天,是社會主義的天,向日葵朝天笑,她不讚,卻要讚那滿身荊棘的仙人掌。”

“顧名思義的《百花亭》,有什麼花不可以開,有什麼話不可以鳴。”小川不動聲色,但內心卻如鼎沸之水,她在心裡又罵開來了。

大概是飽讀經書的古訓,使小川變得精靈了。任憑李尚珍在她臉上搜索,也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但這一個好奇的探險家,這一個以“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常掛在嘴邊的小川,大概想為後人記下這些歷史的臉譜。她在笑自己:想當司馬遷麼?不,哪來的本事呢?不過,這年頭,料司馬遷再世,準會嚇斷手中的筆。自己只不過有那麼一點可憐的史學細胞,養成一點“史”的嗅覺。她自諷自嘲着。隨即,她環視一下會場,大多數人垂眼望地,她心想,說不定他們怕張眼望天,又會說成是想變天啦!眾生皆像門外的電燈柱呢。偶爾間,她看到他,那一個人們認為還有點良心的何泰,只見他臉上一陣煞白,接着,又像挨了無形的巴掌摑了似的,漲紅了臉,嘴巴張了幾下,又咬緊着唇。“他在想什麼?”小川在心裡警覺地叫道。

想什麼?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總之,他感到目眩頭暈、陣陣抽痛。想說又不能說又不敢說,這比什麼也不知道的白痴更難受。他第一次感到會思索的人,很累、很苦。

小川一眼瞥見明珠蹙着眉,兩眼直視自己的鞋尖,雖然在強控着自己不露聲色,但哪逃得過作為她知己的眼睛。小川看到了,那眉梢邊掠過的一絲悲愴,夾雜着深沉的感觸,狠狠地咬着下唇,下唇已被咬有凹狀。

“啊,她的心痛着呢!但可怕的是知痛而不准叫痛,然而,不知痛不是比知痛更可怕些麼?”小川在心裡痛苦地嚷着。

這時,明珠與她可說是心靈相感召,她想起半年前和小川去看京劇《韓江關》中,薛金蓮對其嫂唱的那段:

 

“我罵你,不許你還口;

我打你,不許你還手;

我殺你,不許你流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按她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叛逆性格,她早應以“士可殺不可侮”之氣概來面對這凜然殺氣的。但一想起剛收到的北京來信,於是,韜光晦計定下了。便決定在這“製造悲劇”的環境裡,默默地扮演悲劇主角的角色。

李尚珍宣佈中間休會,只要姓李的影子或聲音所及之處,人們便以個體站立着。芸芸眾生,有不敢靠近花者,怕會被責為迷戀風花雪月的資產階級;有不敢傍樹者,怕被斥為追求世外桃源的封建隱士;有不敢走進大操場者,怕被咒為意欲天馬行空的個人野心家。無怪乎人們總踱着那欲行又止、無所適從的腳步。

孤獨的明珠,只有依窗遠望。正如這段孤寂的日子裡,她常走到她座位後的窗前那樣。於是,這窗前,是那些尚存人氣的人,憐憫她,為她特意留下的。這僅有的幾平方尺的,算是上天施捨給她的空間。她常在那兒眺望近處的疊彩山。

這山層層橫斷,如張錦疊彩,嶙峋挺拔;如堆花疊雪,絢麗多姿。她被這山勢震撼了;她被這山色眩惑了。她想:宏偉的山,也遭橫斷,而它仍然堅強屹立。瞧那橫斷面,隨山勢起伏而浮沉,活像一匹皺錦在飄蕩。它以自己的累累傷痕,來展示自己的美姿,這似乎在向人們隱喻些什麼。

她的臉朝外,無人瞧得見,那大會的記錄員,也無法把她的臉譜寫入檔案。她大膽地不敢出聲地笑了。她被這橫空出世飄蕩的石錦陶醉了。她這時不禁妒嫉一些狂人,他尚可狂笑呢!而自己,只能默默地面對這不管誰王誰賊,仍然屹立的山;不管誰裂誰斷,仍然不倒的山。而只有這時候,她才回復真正的自我。她貪婪地珍惜這所剩無多的自由空氣,在心中大膽抒發那無法壓抑的情愫。

放眼望去,那邊有座六角亭,最搶眼的就是亭邊的羊腸小道上的青草。它們在朔風中搖曳,似乎在向她訴說深秋之深邃難測;似乎是在向她顯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求生力。

望着這紅亭綠草,她忽然想起一首歌來了。這時,一陣凄然、一陣惘然,喉頭間滾燙,有幾個字在哽着呢:

 

“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幾時歸來呀?幾時你穿過那小樹林,那亭亭的塔影……。望穿秋水,不見媽媽的倩影,幾時歸來呀?媽媽呀!”

 

不知怎的,在這步如履冰的日子裡,她在心裡才會反復唱着這首思親的歌。其實,也難責怪,在這被棄的孤雁中,怎能指責她追投雁群之心;當這種追投無路之時,又何必傷她思親之情呢!她蒼白的臉上,滑下一滴淚珠。當這還不至於是冰淚之時,她珍惜這僅存的一絲暖氣,這從母體帶來的暖氣,她此時才感到,躲在母體中,是最安全的暖氣袋。因為那裡,沒有這教室那樣冰冷。

該唱,還是不該唱?她不知道,只是發自內心地想唱,當時的她,何時何地,都不能唱出聲來的。因為父母在海外,萬一唱出聲來,豈不又多了一條罪狀——輕則想出國,重則想叛國。這樣一來,腳的一半,就有踩在監獄的門檻上的危險啦!

日後在她花甲之年,只要一聽到這熟悉的音符,在她腦海裡就縈繞着:秋風蕭殺,灰白斑駁的窗櫺前,站着一個秀麗的倩影,神情是那樣的疑恐、悲凄、無奈、孤寂......但內心卻鼎沸着跳躍着的音符。這就是那不見血的流血的日子裡,留下的歷史的絕唱。

果不出所料,挺身而出的楊思武,被打成右派分子了。其罪狀就是寫了那篇《仙人掌》。而這竟又是曾被團委所讚賞過的《仙人掌》。這楊思武太文弱了,文弱到像一張紙那樣,不堪一擊。李尚珍將她意念中的仇恨子彈,射向他的腦門。唉,胳膊怎麼扭得過大腿啊!

楊思武被帶走了,捲起了鋪蓋,還有那一疊疊的詩書,走到那濘泥的山路上,那一腔的青春熱血,淌過那未知數的“鋤禾日當午。”

還有那陳欣士、楊振興也被帶走了。他們被特賜以帽。究其因,大概是那姓陳的禿頭和姓楊的即將禿的頭的關係吧。而據李氏邏輯推理法一推,就推出其不毛之因,乃想變天而不得逞這樣的歪理了。為表李氏的關懷,以恐“不毛之地”受風寒,授予陳楊各君一帽。不過,可惜上書“右記”兩字。

別忘了要帶走四個的,不是說好了要選四個的麼?那第四個“右記”候選人在哪?

在這!

多少專場、多少口誅筆伐,最堅硬的頭顱骨也難挨這千誅萬誅;那脆弱的腦海,也受不了這千伐萬伐!明珠惶惶怵怵、麻麻木木的。

小川不忍看摯友這樣的神態,痛苦地狂奔於山林中。撲到那當時只有陌生人,不!只有沒人,才能隨意談吐的山林中,對着那巍峨的峭壁,捶胸痛哭:“天哪!一只名符其實的金鳳凰死了!那如玉般的純潔、如火般的熱情、如水般的柔腸、如鋼般的意志……全沒了!死了……”

“死……了!”坦蕩的山林發出悲愴的回聲!小川聽到這吶喊,定了定神,她狠狠地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整個天說:“鳳凰雖死,仍然是鳳凰!雞要飛上枝頭當鳳凰,沒門!”

若在以前,每來到這坎坷之地,身邊自有鳳凰伴着。她會為她除枝蔓、去荊棘的。如今,自己卻滿身的蒺藜、滿腳的枯草。

回到房中,這般模樣被坐在角落的明珠看到了。幸而室內無別人,小川便大膽地正視她。只見那失去了光澤的眸子,仍然是那樣炯炯的,不過,夾雜着多少警覺。那帶着血印的嘴唇對着小川微微開着,欲言又止。那敏銳的眼光望望小川的腳又望望門外,終於顫抖地啟齒了:“外出了!”

小川默默地點點頭。明珠低聲說道:“自我珍重。”

小川聽着這哽咽着的聲音,她那忍着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下。她怕失去這難覓的時機,急忙說:“你也是。”

明珠深情地望望她,點點頭。小川還想說些什麼,門外有腳步聲,兩人慌忙埋頭在書本裡。

小川心不在焉地看書,心在思忖:“金鳳凰死了?不!要說死,只死了外殼。雖然聽不到那拍打翅膀飛上講壇的鏗鏗鏘鏘,看不到那伏在《百花亭》的唧唧呢呢,可是瞧她的雙眼,靈氣尚存;赤心猶在。哦!我可告慰於上蒼!”

這時,腳步聲在她面前停住了。姝明低聲說:“小川,對面房的那個叫你去開會。”

小川疑惑地說:“單是我一個?”

姝明低聲說:“不!全班。小川,你怎麼哭了?”

小川羞怯地說:“沒什麼,我看書,有時會這樣的。那次看《竇娥冤》,就濕了好幾條手帕。”

姝明開心地笑着說:“那你看電影時,不是要帶上一打手帕麼?”

小川說:“誰叫我的眼淚不值錢呢?”她腳剛跨出門檻,朝明珠坐的方向指指,姝明痛苦地搖搖頭。

早已習慣這樣打入另冊的冷遇。她慶幸自己煉了只在心裡說話的硬功夫,但又怪自己無法煉就連心裡也不想說的本領。她深知獲此本領的代價:經七七四十九劫;歷九九八十一難!

“你是傻豬!”怨當年的姐姐沒把自己罵醒,可是那時的少年狂沒把它裝入耳;“游刃而生!”怪當年的父親沒使自己銘記,可是那時的好勝慾沒把它刻入心。

如今,一直以為按上頭說的照辦,準對!誰知,枉讀詩書,不知什麼事都會變。就如陰會變陽,陽會變陰;黑夜會變白天,白天會變黑夜那樣的自然。縱觀史書,旨中有密詔、口諭、遺詔......不一而足。沒資格獲得進入紫袍金帶圈內的通行證,連旨也無資格聽。這樣通過各渠道傳來的“旨”,她也無法辨真偽。聽到的是“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知誰斗膽,把“無”改成“有”,把“足”改成“不”。要知在中國這個有玩文弄字傳統的國家,因這兩字之差,死人多矣。不過,按中國古老的哲學,任何事都是相對的,可互為轉變的。這樣,那“無”與“有”也可互變的。理應見怪莫怪才是。人家的口先是閉着,等你開口了,人家的口才開,這時你的口不想閉也得閉,這開與閉不是又可以變的麼?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哪還有資格怨天尤人?她只在怨自己:嘴是你自己的,你的大腦可控制它;筆是你自己的,你的手可控制它呢!你爲什麼不可以像人家那樣“把耳朵扯長一點”呢?

她默默地反思,又怕自己反思得過頭了。心想已經開了一百場還怕再加一場麼?她哀嘆中國漢語學家之無能,害得那些批鬥者沒叫上幾句口號,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詞彙了。

她偶爾向遠處望去,矮屋!本來是燈火通明的,如今一定是蛛兒們的安樂窩了。這是她和朋友們苦心經營的《百花亭》編輯部啊!這百花,隨着人去而夭折。他,副主編楊思武,你在哪?你那半死不活的日子,怎樣過一輩子?自己也好像是死了。不!過去的許明珠死了。那稚氣的、單純的、開朗的、任性的、好勝的她死了!另一個許明珠在悄悄復活着。假如世上真有耶穌復活一說的話。那是一個有裂縫的心田、有驚濤的腦海、那犀利中常帶着猜忌警覺的目光、那恭順中常摻着倔氣的嘴唇的她。

要搖撼一株樹根很深的樹是不容易的。當人們的人氣慢慢充實之時,便會發覺李尚珍給明珠列的幾大罪狀,純屬無稽之談。所以一直拖到上頭宣布反右運動結束時,明珠那班的右派分子,僅只選了三個。

小眼睛裡的釘子,只拔得一半,不半途而廢乃人之美德,於是,絞盡腦汁,置明珠於死地而後快。這一點,不能全怪她。她只不過是和尚敲木魚,敲了第一聲。爾後,這“篤……”聲不絕於耳,就像那燒紅的油鍋中的爆米花。

一天放學後,不遠處看到明珠取信的神氣,又恢復以前的自我。這於李尚珍而言簡直是眼中又入了一根刺。但她腦門一轉,那裡面的門扉,馬上又反射着慘淡的白光。她記起了以前曾看過,信封上印有北京航天大學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躲在床角,沙沙地寫。

不久,王江收了這封信,信中單是“誓死捍衛無產階級專政”這口號,就出現好幾處。自然,還寫些什麼,誰也猜得了。這一下可捅了個黃蜂窩,群蜂會把明珠螫死的。聰明的她,害人害到最要害這一點了。王江帶着鄙視的目光看着字裡行間的妒氣,惱得差點兒把它扔到垃圾堆去。但一想到李林問題很辣手,不知那古寧高為何如此無能,直到如今,還看不到李林、林尚萍兩人走在一塊。為慎重起見,他要從桂林那邊核實一下。

不久,他接到桂林來信,上寫許明珠有右派言論,未定性。

不久,石健接北京來信,提及李林乃未來出國人選,而許明珠不宜任其女友。宜雙方合作捍衛黨之利益云。

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如此差使,苦也!辣也!毒耶?非毒耶?料石健斗大的膽也不敢說出個“毒”字。他正氣未盡、良心未喪,他才會打出寒噤。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可真從未辦過這樣干預別人私事的公事的。

團委會上,人們聽了石健的傳達,有的皺眉頭、有的低着頭、有的掉轉頭、有的搖搖頭……

石健吃力地說:“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辣手,但總得有個決定。”

林開民臉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還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只有照辦了。”他巴不得這天早些到來。

“是,照辦吧。”人們勉強地附和着。

石健只得勉強地說:“這任務只有我來完成了。”

幾天後,明珠被召入團委會。

在這風起雲湧、劍戟相向的日子裡,她早已習慣那些冷嗖嗖的目光,縱使在這人為的寒流中滲着小川那一股暖流,但畢竟無濟於事。

踏着凋零的秋草,抬眼望那片片的黃雲,黃雲邊上鑲着一層黑邊。遠處,一層層、一簇簇的雲翻滾,漸漸地,黃色界線縮小了,黑色蓋滿了天空。遠處,響起了一聲悶雷,快下雨了!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靠近團委會旁邊的物理系男生宿舍的窗內,張生正在看雨前的景象。猛地,他呆住了。他趕緊打開窗戶。一陣寒風撲入內。一男生叫嚷着走來關窗戶說:“喂,張生,你瘋啦。我的講義被吹得到處都是。”

張生在央求着說:“等一會,我會關的。”

兩人的叫嚷聲划破沉寂的空間,走在那山崖下的明珠不禁抬頭望去,雙目相遇了。一個是幽郁的;一個是火熱的。

她趕快低頭走路。心海深處浮起一層漣漪。仍聽見那男生在嚷道:“喂,好小子,我這好心人才勸你,別把自己纏在那無果的樹上。”

張生大聲說:“患難見真知。”這是說給她聽的。

她聽到了,心裡不禁“噗通通”地跳。在這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日子裡,難覓這真摯話語!那男生說:“傻子,瘋子,是勇士就去面對她,我有得看的。”

他大聲說:“風物宜長放眼量。”

她不想聽了,不一會,“呯”的一聲,窗門關了。

她哪知道有一雙深情的眼睛在追蹤她。

在這團內一切職務均被革除的情況下,她被召入團委會,難怪小川和張生的心七上八下的。

石健很有禮貌地說:“許明珠,請坐。”

他一眼瞥見這一向生氣勃勃的姑娘,紅潤的臉已呈灰黃色。眼圈下的深褐色,無法掩飾失眠之苦痛。兩唇已難覓昔日的紅色。但雙眼仍炯炯有神,甚有靈氣。

石健真不忍對這受傷的心再下一刀。況且,他知道這一刀可能是致命的。但願這一向堅毅的她忍受得住。

石健不想當這樣的差,然而,一道神聖的責任感,使他不得不充當這一角色。他寧願履行職務之後,面對碧澄的天空作朝聖般的懺悔。

明珠很有禮貌地說:“是您找我麼?”

單叫對方的名,太失敬。平日稱他為石同志的,現在,跟你這個“競選”右派的,有什麼志可同?想來想去,這“您”字,尚還貼切。

他壓低了嗓門說:“是的。”不敢正視她那猜疑的目光。

他在無話找話說:“最近好麼?”

她為難地說:“怎麼說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片沉默。窗外,疏疏落落地下起雨了。那斑斑駁駁的窗欞、那並不透明的玻璃,只見一滴滴雨水在敲打着。然後,那雨點化作一小股水線,沿着窗欞滑下。慢慢地,無數的水線交織着,在窗欞下端聚集成一大灘,各自再找出路,向屋腳下流去。接着,向那半黃半青的草地浸去。匯合着天上的雨點,紛紛向下竄,直至草根、樹根、泥土乃至地殼……她的思緒隨着雨點的飄落而傾瀉。

石健假咳了一聲,喉頭像有什麼哽住了,兩眼盯着桌上文件說:“我從不喜歡轉彎抹角的,我照直說好了。”

停了一會,驚人的沉寂。像是定時炸彈在轉着最後的一分一秒,連那“嘀噠”聲也聽得到了。

她定了定神,心裡一陣恐懼。她已難於自控了。強裝鎮定,咬緊下唇,雙手用力握住椅子的扶手。她從他的神情中猜到,更大的災難會降到頭上。她感到他那利刃,正在戳開近日來她用疑慮與期待在心中織成的網。

“李林同志是黨員、反右組長。”他淡淡地說,好像在宣讀文件。

她心裡“噗通”地跳着,他是反右組長;我是將成為右派的,天大的滑稽劇!他為什麼向我隱瞞;而石健為什麼向我公開?石健那利刃已觸到她心田的田埂上了。

“組織上有重大決策,要他承擔重任的,而你知道他學的是什麼科。而這重任是要查他的祖宗三代的。”他一口氣說着,那利刃在她心田的高處晃了一下。

“我早知道他可以承擔重任的。為什麼要查祖宗三代?要查,這也不怕的。工人之子,工人階級,領導階級嘛。”她在心裡思忖着,為他能有萬里前程而興奮。一股暖流緩緩流向剛被刺着的心田。臉上泛着一絲紅色。那剛插進去的刀,像是碰到什麼硬物似的,縮了回去。

“聰明的你,知道這問題的要害吧?”他回眸看看牆上掛着的團旗,明珠看見他的下顎在痙攣一下。接着,那刀尖又重新觸到她心窩上。而他正在審視她,審視她的臉上的每一條神經線。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說。她已意識到,與其自己給自己宣判死刑,倒不如由對方宣判,這樣,受起來也好些。因為這只是一種迫於無奈的選擇與認許。

“北京那邊認為,他們無法改變他們選拔李林的決定,這樣,就只有請你考慮改變你的選擇了。”石健話音未停,她感到一把小刃正刺入心窩!深深地插入那血和肉造成的心田,馬上鮮血四濺,濺向自己的五髒六腑。

“轟”的一聲,腦海在猛烈地衝撞着,目眩頭暈,她險些倒下了。

不!堅毅的她,只是咬得下唇出了血,還是在那兒像木刻似地坐着。只是椅子的扶手被她握得“咯咯”作響。而她的手,也深深地印上那扶手的木紋,烙出了一條淤紅的血印,像紋了身似的,經久不褪。隨後,她的身子像發瘧疾似地抖動着,活像窗外那正被風雨吹打着的將落而未落的黃葉。

他再不敢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他要說的全部說完:“這是為了黨的事業,你個人會委屈些。”

他看見她那模樣,知道她的心在滴血,自己也不由得臉上一陣蒼白。他覺得那插向她心窩的利刃,“嗖”的一聲抽出來了。看着這無形的滴血的利刃,他臉上一陣蒼白,但剛才自己嘴邊響起的聖經般的話語,馬上心境又如朝覲般的虔誠。他心想,一切個人的感情,只要一旦觸及那無瑕的聖地,那就不容置辯地要宣判個人感情的死刑的。頓時,他臉上一陣肅穆,呈現出完成一項神聖使命時的嚴肅與莊重。

“轟隆!”天上一陣響雷,地上有人中雷了!瞧她,背靠在椅背,臉色慘白,兩目呆然,兩唇抽搐,雙手顫抖。如果沒了這些顫動,那倒以為她真的死了。慢慢地她的眼眶有點濕潤。她強忍着,咒罵着自己:“不要在人前露出不遜之相!我可是個流血不流淚的。”

可怕的沉寂被林開民走進來的聲音打破了。他一眼看到她那慘然的表情,他已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匆匆地拿着自己想拿的東西,轉身離去。邁出門檻時,又回頭向她投以關切的一瞥。

她馬上回復自我,冷冷地說:“我可以走了麼?”

他怯怯地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冷冷地說:“你沒有要我回答什麼問題呀?”

他憐憫地說:“這也是。不過,我勸你慎重考慮。為了黨、為了他,其實也為了你自己。”

她一言不發,步履維艱地、趔趔趄趄地向外走去,雙腳如踩着燒紅的煤球;雙手如捧着滴血的心……走了!

“許明珠,外面下大雨,你沒傘,拿我的吧!”石健追出來,望着在大雨滂沱中跌跌撞撞地行走着的她的背影,大聲地叫道。

她聽而不聞,她聽到的,只是大自然“嘀嘀噠噠”的下雨聲和“呼呼”的風聲,還有樹枝在風雨中的“撒啦撒啦”聲。忽然,又一陣雷響,她只有走到附近的宿舍的走廊裡避雨。

凝望着屋檐下的雨簾,她在自怨自艾:啊!雨,深秋的雨,意味着嚴冬將至,而冬天,哪能吐出春天啊!我將永遠被擱在嚴冬的冰雪裡。想不到三年前在廣州站的哭別竟是訣別!生離差不多成了死別。活的死別比真的死別更難受啊!最後一道防線被撤了;最後一道的精神支柱被砍了。政治上的、個人感情上的痛苦,雙管齊下,使她自己也分不清誰重誰輕了。總之,一齊滴着淚水。

她哭了!在這無人的角落裡,她哭得抽搐着,時而仰天長嘆,時而捶打自己的胸口,她覺得裡面很痛呢。全身被雨水浸滲着,雨水和淚水摻和着那心中流出的血水,“絲絲潺潺”地向地下滴着。

“許明珠,給你雨傘,堅強點!”冷不防身邊響起一聲男音。淚眼望去,正是張生。這一個寫了情書一直沒發出的張生,走到她身邊來了。聲音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帶磁性。她忙掉頭他顧,用手帕擦一下雙眼。她從不願別人看到自己的淚,特別是在一個異性面前,在一個若即若離的異性面前。他把傘遞去,手有點顫抖。望着她那慘然的臉龐,那帶雨的梨花,他的心在絞痛!

“從團委會下來?”他關切地問道。

她默默地點點頭。她無暇思索為什麼他會這樣問的,她哪知道,他在窗內守候着。當他看到,她踉踉蹌蹌地腳高腳低地走在風雨中時,他就一個箭步衝下樓,準備半途截住她的,誰知她卻駐足於他宿舍的走廊裡。

他低聲問道:“你受到很大刺激?”她無力地點點頭。

他關切地問道:“問題定性了?”她緩緩地搖搖頭。

他看着那蒼白的臉,他的心在痙攣着。他從沒有這樣親近地瞧過她,也從沒有這樣坦誠地和她說過話。但自從他知道李尚珍向她發難之後,她的處境險惡。他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窺探她的動向。他讀着每一張關於她的大字報;他聽着每一道關於她的消息。他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知道她在蒙不白之冤,但又無力抗爭,他只有盡力勸慰她。

“只要未定性,還有回轉餘地。我不是學文的,但我最近看到有句話,我想說給你聽。”他靦腆地說。那帶着晶瑩淚花的雙眼望着他,示意他說。

“那書上說:‘在命運向你擲來一把刀子的時候,你要在它兩個地方選擇好,抓住其中之一,這就是刀口還是刀柄?如果你抓住了刀柄,你或許會利用它來開出一條大道。’”

張生說罷,輕輕嘆了一口氣。

“謝謝你。”她說。她那冰冷的心頓生暖意。那還掛着淚花的臉淡然一笑。他內心禁不住抽搐了,哀傷者卻強顏歡笑,裡面藏着的卻是更大的哀痛!

暴風雨中,她拿着他的傘,晃晃悠悠,背着一身精神重負走了。而在門邊,張生仍然痴呆呆地站在那兒,很久,很久……

回到宿舍,只見小川一人伏案讀書,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這反而覺得心裡舒緩些。她怕看別人的臉色;怕聽別人的聲音。

“天哪,怎麼搞的。像只落湯雞!還不快換衣服。”趁沒人時,小川就大膽和她交談,而她總是躲躲閃閃的。

“謝謝。”她低聲說。

“別客套了,你我之間。”小川難過地說。停了一會,又接着說:“我知道你很苦,但你要記住屠格列夫的一句話:‘一個人即使只有一塊岩石的立腳地,也應當用自己的腳來立身。’”

窗外傳來了人聲,明珠示意她不再說了。

此後,“一把向自己飛來的刀”,“一塊在激流中的岩石”,伴着剖割心靈的滴血,伴着中流擊水的咆哮,像兩個特寫鏡頭,總在她的腦海裡盤旋、縈繞。

人經過極大的打擊後,便會冷靜地思索了。而在痛定思痛時,其痛楚比初痛時來得更深沉、更悠久。非要用持久的堅韌的毅力,是無法止痛的!

小川知道,明珠團委會一行,所去不輕。但又無法知其奧秘,心如繫石。她從床的上架徹夜輾轉的微細的聲音,知道她在被痛苦煎熬着,自己也為此一夜未合眼。

往後的日子,小川找不到兩人獨處之機,從旁觀之,發覺她像大病了一場似的。她的臉向內縮了一大圈,眼下像塗了一層黑色,雙唇無血色。

她自從被批鬥後,凡見有人走近,必低頭而過,只有認得是小川時,才會抬起頭,兩人默默地對視一下。如今,小川嚇然發覺,那對眼,裡面藏着深沉的哀痛、難言的悲愴、還有那倔強的堅韌。她怎麼啦?家裡出事了?按她往日對家庭的態度,不會輕易被擊潰的。那,為什麼?是不是北京那邊?不!還有信來的。是她的政治問題定性了?不!沒向群眾宣布就是未定性。為什麼?小川想急了,又不能問,弄到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唯一使小川放得下心的,就是在課堂上、在閱覽室中,明珠那專心致志的神情,正如手術台旁的醫生、駕駛座上的司機。她最敬佩這一點,難怪諸多折磨,也磨不掉明珠分數冊的“優秀”和“特優”這些字。這可是小眼睛對之無計可施的。

明珠那已經死了的心,變得對本來很害怕的事也不怕了。晚自習後,無人敢近的獨秀峰西麓,那一層黑影,常傳為那跳崖者鬼魂出沒之處。如今,她竟敢身獨往。為的是去體味那對戀人死別的苦痛。踏進山崖的倒影,走近當年被燒焦了的那小片草地,似乎還看到血肉模糊的軀幹,和在寒夜中影影綽綽的獨自蹲着的黑影。如今,那逝去的芳魂、活着的黑影,已雙雙回到馬來西亞。但留痕於峰下的,僅此悲凄的戀曲,讓那嗚咽似的晚風吹奏着。凄美的風聲,扣動心弦,在那草地上慢慢地傳送着。似乎那芳魂在向她哀訴:為了不貽誤自己心愛的,只有自行了斷。正如莎翁在《漢姆箂特》中說的:“我必須殘忍,才能善良!”

這哀惋悲凄的戀曲怎麼輪到自己來演奏啦?她死了,留下他獨自飲泣。而我,不能為此而死啊!沒有比生的價值更可貴啦。那就讓我活着,一輩子去嚼這苦果吧!死去的她,是因為她患了不治之症,而我,不是在政治生命中,也有祖傳的不治之症麼?正如石健所說的,為了他,他的前程,也是為了黨的事業。至於石健說什麼這也是為了我自己?這,純屬無稽之談!

主意拿定了,但不一定是拿準了。她步出那山崖下的大片陰影,向那還存着被燒的殘跡的草地,鞠了一躬,一臉的凄清、莊重、肅穆。

她想:當初,怕毒菌染人,連草也燒了。而這灰燼的一片,卻在自己的腦海裡留下深深的烙印。如今,自己豈不像無辜地被疑有毒菌的草那樣,也怕染着李林啊!

她好像在那草地上被燒過一回似的,披着一袖的地上的枯草、一身的崖裡的霧水、一腳的峰下的泥污,兩眼瞪直、臉頰僵硬,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宿舍。

房裡的小川見狀,大吃一驚,差不多驚叫起來。一看周圍,便不敢言語。只得取過一紙,揮筆疾書,置於其床。上寫:“請珍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此後,李林多次來信,她不再覆了。把它整整齊齊地疊在枕下,時而拿起看看,低頭吻吻。那信箋淚漬斑斑了。以前,下課後,她總像小孩走到節日前的商店那樣,撲到信箱前的。可如今,向它走去時,胸如掛着沉重的木枷;腳如套着千斤的鐵鐐。每邁一步,心如鉛重;步履維艱。似乎是在抓那向自己迎臉飛來的刀柄時,滑了手;又好像是在爬上驚濤中的岩石時,滑了腳!

她,這一只受傷的孤雁,在拍打着那折了的翅膀,絕望地仰望蒼穹,悲愴地呼嘯:“真心愛一個人,不一定要佔有。要誠心讓他幸福,特別是在自己,將會成為他的絆腳石的時候。”

她受不了這長時間的折磨,那像是身心異置的精神上的重創,特別是害怕時間拖久了,會影響組織上對李林的派遣。這樣,她強壓着疼痛的心,緊咬着淤血的唇,顫抖抖地拿着幾次從手中滑下的筆……

 

親愛的:

讓我最後一次這樣呼喚你!你我之間可說是有緣無份了!

組織上已向我攤牌了。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捧着滴血的心的明珠,她本來應該屬於你的,但命運之神已宣判了這個歸屬的死刑了!

記得在中學時,我倆曾執手朗誦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當初,我們為烈士的人生觀、戀愛觀,曾慷慨激昂地讚嘆過。如今,該是輪到我倆在這二十個鏗鏘有聲的大字面前,如面對那無情的試金石,接受一場殘酷的、痛苦的人生抉擇!

在烽火年代的自由,那是對人民的解放事業而言;當今的自由,那是對民族的繁榮昌盛而言。只有我中華昌盛了,人民才有真正的自由。如今我自身的條件愧對這偉大的宗旨。為了你的前途、為了祖國的利益,在你面前隱形的痛苦時刻,已逆我倆的心願,無情地降臨了。

我愛你!我的……但又無法成為我的林啊!我的愛!過去現在將來,我也這樣說的呀!別了,永別了!天哪!這活着的死別……天哪!那楊柳婆娑的越秀湖畔、那靜謐溫馨的小木樓、那依依惜別的廣州站……

讓我最後一次向你吐這愛的苦水吧。我沒有全吐完呢。我把它藏在那滴血的心田裡。那兒有一塊淨土,是為你永遠保留着的。它埋着我倆那神聖的愛火,但可惜它已不能熊熊燃燒了。但那不滅的愛的火種,永埋在我那受剮的、冰冷的心田裡,給我溫暖、給我活力。好讓我走完那如此坎坷的人生驛站……

衷心祝你

幸福

永遠愛着你

明珠

一九五七、十、十八

 

不久,信落到李林手中。久未接到信的他,也是每天一下課就撲向信箱的。但總是興沖沖而來,沉甸甸而去的。如今,從遠處就瞄到那熟悉的信封,他興奮得忘了形,還險些摔了一跤。他一手把它抓到胸前,看着那朝思暮想的字跡,趁無人之際,忍不住吻了下去。嘴裡像喝着一杯蜜。

校道上,他已按捺不住了。焦急地匆匆拆了信。剛讀開頭,便把濕潤的嘴唇貼上那灼人的三個字上,在心裡輕輕呼喚着:親愛的!

接着,他讀到“讓我最後一次這樣地呼喚你”時,“天哪,你沒做傻事吧!你怎麼這樣說呀?”

他叫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口氣把信看完。頓時,兩眼冒火,手在劇顫。他痛苦地嚎叫:“天哪,是不是收錯信啦。怎麼會是這樣的,怎麼會……”

他捏着手中的信,如捏一死蛇,手指尖的神經末梢頓感冰冷。這冰冷無休止地擴散。頓時,他全身顫抖得很厲害,四肢陣陣發冷。緊接着,胸口發脹,似乎馬上要裂開;心在顫抖,似乎沒血回流了;臉漸發僵,似乎要往下掉了。一陣劇裂的頭痛,只覺得山晃樹搖;天旋地轉。

唉!這一個出色的泳兒,像被捆了千斤萬噸的大石,扔入濤濤的江河中,滅頂了,連一根稻草也沒碰着;這一個多情的漢子,像被戴上冠冕堂皇的木枷,推進愛情的荒漠裡,趴下了,連一片綠丘也沒見着。

他時而看信,時而捶打那發麻發痛的腦袋,時而絕望地凝視蒼天,喉嚨乾澀地嘶叫着,像那中了箭的虎在山澗中哀嘯:“天哪,什麼組織攤牌?什麼前途、什麼犧牲……究竟是什麼一回事?為什麼不向我攤牌,反向她攤牌?這是什麼牌?是死牌!”

這一把曾在南國插入她心口的利刃,不知誰計算出比飛彈命中目標還要準確的軌道,它順着發出凜凜寒光的弧度,帶着她那滴滴鮮血,翻過那巍巍峰林、蕩過那皚皚雲海,不偏不倚地飛中李林的心窩。

他伸手狠狠地捶打他所敬佩的大槐樹,打得它剝了皮,打得它折了枝,打得自己的手也流了血!心頭的苦味,並不因此而輕了,反而更苦不堪言。

打累了,心和手都疼痛難支。神智昏昏地倒在樹下,雙手捧着信,喉嚨哽塞着,喃喃自語着:“為什麼?為什麼……”

本來是“唰唰”流着的眼淚,現在只剩下一片斑駁的淚漬了。大聲的嚎啕變成低聲的抽噎。手上流着的血滴得黃草鮮紅一片。可真是個既流血又流淚的硬漢子,他如今脆弱得不堪一擊了啊!

就這樣呆呆地坐着。被他打下的槐樹的枝葉、被他亂踢的雜草,散落在他的身上。蕭殺的秋風,把他的頭髮吹得蓬鬆一團,他似乎失去了知覺,蜷縮在槐樹腳下。

忽然,那絕望的眼神,迸出莫可明狀的怒火,他在咒罵:“‘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什麼‘自由’?我……”

他的頭在痛苦地擺動着,雙眼冒着虛光,呆呆地望着遠空,那兒好像掛着一個發出光環的險詐的賭盤,而自己手中卻僅有一個注定輸的籌碼。本來,他還想去尋覓那小木樓的溫馨,那柔柔的愛撫、那竊竊的私語……可是,此時此刻,在大氣層下微微晃蕩着的天地間的一切聲響,在他耳邊“嗚嗚”地響着:“往昔的一切、未來的一切,都成了神秘的、可怕的夢囈啦!”

午飯、午睡、上課了……人們不見李林,慌了!陳大中去找古寧高,她也慌忙到處尋覓。她曾經聽他說過,他很喜歡那株大槐樹,走近它,會感到一種力量油然而生。她便往那樹走去。

遠處,她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樹下。走近一看,果然是他。看着他那發紫的臉龐、那冒着冷汗的額、那眉角腮邊的淚漬、那絕望的眼神和那顫抖着的手捏着的信,她想,瞧他那神情,像是臨刑前的死囚在尋覓最後的慰藉也尋不到似的。當今,沒有誰能彈得起他心中的琵琶。是不是心中的琵琶彈不成曲了?咦!是不是那弦斷了?也許是吧!不然他不會像死了似的。多可怕,天啊,千萬不要是這樣!

古寧高關切地蹲下來,揩去他身上的亂草亂葉,溫和地說:“是她來的信麼?”他無力地點點頭。

“你受到很大的刺激?”她憐憫地問道。

李林不答。抬起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扭曲了的臉,帶着悲愴的眼神,凝望着深邃的蒼穹。

可怕的沉默!只聽到蕭殺的秋風在“嗚嗚”地叫着。不!在哭着!

她本來還想說:“你沒吃飯呢,回去吧。別把身子搞垮了。別讓明珠又牽掛了。”但話剛到唇邊,又咽到肚裡了。

這一點,似乎被他覺察了,他身子在抽搐着。鐵臉柔心的古寧高,打心眼祝福着她這一對好朋友,這一對像天仙配的金童玉女。她忍受不了李林這樣的痛苦,只有進一步打聽了:“你不是很久沒盼到她的信麼?現在盼到了,應高興才是。”

他大叫道:“什麼?你說什麼?”像一頭憤怒的公羊,衝着她頂撞過來了。

她被他這少有的失態嚇着了,忙說:“對不起,我不了解情況,我只是想讓你的心高興些。”

“高興?是的。這才讓你們高興呢!”他怒目圓瞪,狠狠地捶着大槐樹說。

她不敢再討沒趣了。這時剛好陳大中來了,兩人好說歹說,把他架回宿舍。大中端來午飯,可他滴水不進。倒在床上,用大被蒙住頭。

疑團籠罩古寧高的心胸,她不得不秉筆直書。把李林接信後的痛苦,寫得淋漓盡致,要她好歹都要回信,以便她好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她接到古寧高的信,以為自絕交信一寄出,他一領委任書,他就鵬程萬里。她強壓自己的痛苦,但古寧高的信,又把她帶回到他的身邊,心頭上藕斷絲連的痛苦,是那樣慢慢地牽扯着還在滴血的傷口,她的痛苦不亞於他。她在古寧高信上描述李林的那些段落中,反復讀着,淚,把那字跡弄模糊了。

她不自主地走到獨秀峰西麓,對着那被焚過的草地,流着淚說:“林,你就像當年蹲在這裡的男生那樣,痛不欲生啊!我,怎麼辦?我,罪人!我讓自己愛着的、那也愛着我的人這樣痛苦呀!”

轉念一想,別讓他這樣痛苦,寫信,說給他聽,沒事了。他一定會高興得蹦跳起來的……。

眼前忽然又晃動那血泊中的身軀,不,不能,我太自私了。明知這是判了死刑的婚姻,我為什麼一定要在他的脖子上套枷鎖。我還比不上那死去的她,能為自己愛着的捐軀。我要像她那樣,為了真愛……林,我的林,我在叫你,你聽見麼?唉,以後只能在心中叫了!我的好友寧高,你代我好好安慰他罷。

唉,可真是“不惜知者苦,但聞知者稀”啊!世間難覓一知者,誰不惜之?但現在,卻欲惜不能,欲惜不達。這苦果,只有自己慢慢地咀嚼、悠悠地咽下、長久地品嚐、持續地消受。

她只得把事情的原委向古寧高說了。之後,她斷斷續續地收到他的信,慢慢地,信也疏了。留給她的永遠是那手執信紙,滿身碎枝殘葉,呆坐在樹下,絕望地望着蒼穹的身影。這身影伴着她度過了多少個“孤燈挑盡未成眠”的夜。

對於古寧高而言,這一個一向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這一次竟沒按王江的吩咐去撮合李林和林尚萍。她自己也弄不清這是昧良心還是按良心辦事。像忠義堂的好漢那樣,要忠孝雙全,並非易事。但她萬萬沒想到,有人會替她履行這職責,手段又辣又準。

至於李林,雖然欲借瘋狂地表達自己的愛來挽救危局,但絕望,畢竟伴着他走過一段漫長的路。黨委的訓話,反右鬥爭餘波未了,古寧高的切切規勸,明珠一信不覆。雖自己認準她不會是右派,但那狡猾的對手會否置她於死地,或者,她已被趕到農村了……

哀哀無告的心靈蒙上一層冰冷的外衣,他變得有點冷酷了。他不再執筆寫信,除古寧高外,對所有的女生,以敵人視之。特別對那個想方設法接近他的林尚萍,更冷若冰霜。他唯一可寄托的,就是把她的信箋一張張疊好,伴着她的照片,還有那一綹秀髮,用他穿過的一件內衣包好。這樣帶着自己的溫暖,貼近自己的心胸。每次打開箱子,總要撫摸一下,但又沒勇氣打開。那顫顫抖着的手、那怦怦跳着的心、那騰騰流着的血、那昏昏眩着的腦在提醒他:“冷靜,堅強些!”就這樣,他把全部的精力一頭紮在學業上。弄得更加拔尖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災難興邦。”於人而言,就是說:“使人變得偉大的是知曉如何蒙受難以蒙受的苦難;怎樣忍受難以忍受的痛苦。”李林雖認為自己並不偉大,也不想偉大,但他卻以超人的毅力向這偉大邁進了一步。

至於明珠,以前多少痛苦,只要一接到他的信,她就會變得歡樂。縱使在群體中被隔離了,但感到身邊還有個他在攙扶着,不至於因顫抖而跌倒。如今,真正徹底的孤獨了。徹頭徹尾的孑然一身。這種感受比十二歲半時被獨置於空屋內還難受。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再度失去,這失去的竟又是那樣珍貴的。這無法挽回的慘重的失落,把她壓得差不多粉碎了。

她冷靜地審視她的處境。孤獨冷漠是她的伴侶了。多少年來習慣在陽光下歡歡樂樂地過日子,一下子哪能適應在陰霾下掙圠?自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被塞入那麻木的軀殼中。人聲喧嘩,嚇壞了她那脆弱的心,誤以為又開她的專場了;人影綽綽,嚇退了她那前進的腳步,誤以為會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了。不過,人們怒目而視總比笑臉相迎好些。因為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她無心思去考究當中有多少善或惡了。她惶惶怵怵地偷偷看着周圍的臉譜,有鐵臉青包拯式的、有紅得發紫秦檜式的、有光怪陸離變色龍式的、有斑駁滑溜小爬蟲式的。其中那童臾無欺式的,她為了讓人家能潔身自好,自然不敢近之。

厄境,並非不是良師!她醒悟了:與其說周圍環境險峻,其實,險峻者卻在於自己,在於自己那懦怯的心態。這時她大聲罵道:“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她給自己摑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後,再冷靜地積聚自己的精神力量。

她記起愛恩斯坦的話來了:“偉大的人總是遇到平庸者的猛烈反對。”是的,自己非偉大者,但也非平庸者。她開始用新的眼光看自己的弱點,並使之轉變為精神財富。於是,她自恃誰也駕馭不了她的那一點,趁一切職務被革掉之際,埋頭在書堆裡。古今中外、政經文史,無所不讀。她還暗中為這場反右提供她博覽群書的時間而竊喜。書中,一則印度格言敲醒了她:

 

“當你由別人手中得到,

你為自己謀生。

當你給予別人,

你為自己創造人生。”

 

是了,現在按指揮棒轉,為自己謀得生的權利。然後,用我的滿腔熱情、我的豐富的知識,給予我的學生,這樣,就為自己創造人生。

可真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對這一說,她不庸俗地把黃金解釋為金錢,她認為亦可理解為,這是比黃金還珍貴的真理。當初,自己投奔於革命洪流,少不了十三世紀文藝復興的啟蒙;少不了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們的教誨。於今,大師們仍在書中教自己怎樣做人。

是的,堅強的性格不在溫室中釀就,而在鐵錘與鐵砧之間打出來的!

她冷靜地對她最致命的孤獨感反攻倒算:回首過去,剛睜開稚氣的眼睛觀看人生舞台,就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把她推了上去。一臉的惶恐,獨自站立在這烽火連天、地撼山搖的舞台上,要這樣一個稚女站穩腳跟,談何容易!那些走過歲月的或被歲月絆倒的人,誰都想攙扶她。這樣雖然非中流擊水但也算隨波逐流。這時,她才不致因孤獨而恐懼。

如今,這人生的龍捲風把她捲到無所適從了。既如此,只有“無為才無所不為”了。“無為”,這兩個字,不是高懸在故宮的交泰殿上麼?對了,這時,唯一可做的,就是什麼都不要做,可能風定之後,一切飛砂走石也定了之後,面前會有條康莊大道呢。

這樣,她第一步學會的靜功,就是馴服。馴服意味着你什麼都不要做,要做,得“服”着做,這才能達到“馴”。

“服”了,帶着冷漠的心情,忍受心靈上的鞭笞;“服”了,把心冰封起來,發自內心不要別人安慰;“服”了,在指揮棒下寫檢討,人家要寫東你可別寫西;“服”了,人家打你的右臉,你得把自己的左臉也伸過去,人家肯這樣打,說明對你還是賞臉啦。因為,不這樣,臉就會被打歪的呢。

對這樣的“服”,那最橫蠻的人、最凶惡的打手,大概會認許了吧。然而,對那藏有叛逆基因的她而言,她哪肯認許的?因為,在她的靈魂深處,有一對眼睛在注視着她。這是漢姆萊特的忍辱負重、劍晦韜光的那雙眼。

 

 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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