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亂世學魂●王國維詩傳之四
（團結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
附篇：——
學 界 孤 魂
——王仲聞詩傳
王仲聞，原名王高明。號幼安，仲聞是他的字。1902年3月生於浙江海寧，是王國維的第二個兒子。工作之餘，一生致力於詞學的考證與研究，為國內不可多得的詞學大家之一。由於歷史的原因，先後被打成“特嫌”、“右派”而長期受到不公正的處理，“文革”中遭受迫害，於1969年11月不幸離世，屍骨無存。一生所著數百萬字手稿，也在抄家中散失殆盡。現留存於世的著作僅有：《南唐二主詞校訂》、《詩人玉屑》點校本、《李清照集校注》及《全宋詞審稿筆記》等。
1序
詩
沒有編制，沒有戶口，也沒有職稱
我只是書局一個普普通通的
“臨時員工”
一個沒有了公民權的“改造”對象
幾十年醉心於國學的一個
痴漢
屍骨無存的荒原之野鬼
學界無立錐之足的曠世孤魂
1
四十年了，我無法忘記
那一雙憂鬱的眼睛
四十年了，我無法抹去
那越來越清晰的身影
父親啊，您的離去是
孩兒的不幸
沒有了抗擊風雨的屋樑
我們只能在街頭孤苦伶仃
父親啊，您的離去更是
國家的悲哀
傳承的鏈條被無情地折斷
我們只能在世俗中沉淪
您走後，痛苦的行程
沒有了彼岸
裸露的靈魂穿不過
命運的幽門
淚，從頤和園的上空落下
我聽到了遠方的驚雷
時間的灰燼裡沒有了歷史
我不知道您在何處藏身？
2
想去古琴台撥弦，聽高山流水
想去鴻門宴醉酒，看項莊舞劍
想去蘭亭跟王羲之習字
想去太白樓向李太白學詩……
可是，您卻要我去郵局報到
說什麼“鐵飯碗”能飽食終生
您的話向來就是“指令”
心中雖然不悅，我卻不敢不聽
做一個郵差倒也不賴
到時候拿薪水旱澇保收
讓靈魂從此住進您翻蓋的房子
不安份的我，總是心有不甘！
八小時以外，總還是我的世界
朗誦、低吟……
考證、校注……
一盞孤燈，伴我去詩海泛舟
“入錯行”，只能是自得其樂
做郵差，照樣發表文章
跟唐圭璋去宋朝找人聊天
他的《全宋詞》，讓我盡情徜徉……
3
一九四九，在激烈的動盪中
此消、彼長，改朝、換代
走，還是留？
台灣，還是
大陸？
我面臨歷史的抉擇！
毫不猶豫，撕毀去台的機票！
義無反顧，赴北京報到！
4
傍晚，天空突然下起了細雨
從頭頸卸下大批判的牌子
我開始回憶自己的前世今生
一條鯽魚，從魚缸跳上餐桌
慌亂中演繹著時間的細節
老房子那張光潔的臉，幾時
碎成了一地的瓦片？
5
進京的我，做了郵電部的
副處長。一個不大不小的官
讓我有事可做，還有尊嚴
學馬列、學俄語，捐老爸的
遺物，動員兒女參軍……
一身筋骨，洗不盡方剛血性
我不知道，在花崗岩的褶皺裡
還蘊藏著多少機密？
我更不曉得，單程票也可以
收藏增值！
6
風暴說來就來！抗戰年代的
一個培訓班，讓我成為“特嫌”
於是，撤職、登記、下放
於是，勞動、改造、削職為民
大幕正在拉開，已經入戲
當然，這僅僅是開始！
一枚果子的成熟，讓我
看到了事物的蒼涼
於是，把自己嚼成粉末
然後飄動天空
於是，脫下自己的外套
讓宋朝人的詩句在夜晚翻飛
7
存在的虛無，是一種
美得迷人的囚籠
我在囚籠裡沉吟詩詞
一朵橘紅的彩雲
被西風狂炒成一派豪放
我在豪放中跌落低谷
8
入夜，一顆子彈在我的頭頂
持久的沉默
只在等待指令，等待某個瞬間
緊緊抓住根裡的陽光
再把自己藏在時間的腋下
9
難忘的一九五七，天空再一次
烏雲滾滾
一頂“右派”的帽子罩在
我的腦殼
雙料的“反動”十惡不赦
等待我的只能是開除公職
“鐵飯碗”被跌得粉碎
七尺身軀，空餘一具抽象的
模特，去市場出租
在“革命”的賬單裡，我無法
為自己贖身
10
一支鉛筆，越削越短
一張薄紙，越磨越透明
一副天天洗的面孔
越洗越讓人不敢辨認
11
剛剛出土的一具古屍
把我的雙腿拉到了遠古
老祖宗的茅屋早已倒塌
那百頃良田被搬到了海底
那就去黑暗中提取溫暖
再從神靈的翅膀上尋找慰藉
12
一塊石頭，落在世界的外面
那枯裂的嘴唇，已經鏽跡斑斑
一位蒙面的殺手
總是穿行於我的左右
13
落日，漸漸把周圍的影子朦朧
熟透了的蘋果，已經將秋天壓彎
登上夕陽的餘暉，看延伸的
白骨，正燎起縷縷炊煙
上帝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臂
於是，我成了書局的
一個“編外”員工
14
天無絕人之路，生活向我露出
她那迷人的笑容
太平湖畔最紅的野花，敲響了
寒山寺前的晚鐘
靈魂掛上柳枝，柳枝滴下枯綠
穿越針眼的地平線，將一片紅霞
縫補在我的窗前
柳絮，拯救著我凋零的夢
15
為尋找生命的心靈家園
我再一次返回古老的漩渦
那飄逝的雲煙紛紛來歸，一塊
鬆動的墓碑，讓我老淚縱橫
回憶被空置
傷口被擱置
我往自己的身體裡扔下吊桶
為的是盡快汲取那殘存的
乳水、汗水和淚水
16
父親啊，這就是孩兒的宿命
為了心中的夢，我不能明哲保身
父親啊，請原諒孩兒的不孝
為了心中的夢，我不能
保護自己的妻兒老小
17
船，在海上漂泊
熱血在我的血管裡
奔
湧
苦淚流進時代的
沙
漠
額前的空曠，坦露的是
那一段歷史
沒有星星的夜晚，我在
唐詩宋詞裡
鼾聲如雷……
18
往事套住五月的雲天
目光穿越心的薄翼
一盞孤燈，黑夜無聲
勝有聲
月光在岸邊的沙灘上
滾動
唐圭璋來了，他的
《全宋詞》
在我的夢幻中登陸
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19
黎明前，一顆流星劃破
天空
一種破碎進入腰椎
草叢野火掉進夜的黑
我的眼前，是連根拔起的
模
糊
西風吹皺了昆明湖的
一池靜水
浪花起伏，我已把自己
消瘦成了一束簡約的
秋
聲
20
馬蹄達達，荒野上追趕著
渡口的黃昏
歲月已經蹉跎成一片蒼茫
苦難中的痴迷、執著與
堅守
讓時代的血壓急劇上昇
21
山雨欲來，學術掉進了
都市金屬的腸胃
歷史的斷層已經顯現
哲學的脊骨正在彎曲！
把意志伸進夜色
在暮色中堅持跋涉
以行走的姿態接近靈魂
讓思想穿越歲月
22
日以繼夜，夜以繼日
生命不息，筆耕不止
在動亂中守一方天地
在天地之間上下求索
23
樹欲靜而風不止
更大的風暴席捲中華
“造反者”們所向披靡
整個中國放不下一張
平靜的書桌
沒完沒了的批鬥、抄家
沒完沒了的彙報、檢查
孩子遠在他鄉
妻子癱瘓在床
十年的“臨時工”又遭
辭退
那破漏小屋，怎頂住這
雨
雪
冰
霜？
24
一包包珍貴資料，被抄走
一袋袋“精神食糧”，被沒收
數百萬字的手稿
也被無情地押上“刑場”
沒有了下落
一場浩劫猛於虎
一場風暴，百姓遭殃！
中國啊，你為什麼如此瘋狂？
25
越來越冷的暮色
在時代的彈火中穿梭
越來越強烈的慾望
在憂憤的叩問中擴張
我身後的影子，拖著
長長的孤獨
我周圍的空氣裡，飄蕩著
歷史的乖張
棒響三更，精神被
高位截癱
夜深人靜，用第三只眼睛
看月下西牆
26
把自己變成蛹，讓痛苦
層層包裹
把自己變成甲蟲，讓心靈
不再憂傷
我的聲音，已經喑啞於
混沌深處
此刻，只能和您一起寂寞
夕陽，在山間水泊，塗一筆
心的沉重
灰燼修復了高音喇叭的波紋
一口古鐘敲響了好奇的鑼鼓
一位老太太白發插花，自成悲歌
27
絕望的眼睛裡，蓄滿了
故鄉的淚水
鐵石心腸，又生了太多的
鐵鏽
文字的燈照著別離
我與夜色，在廣場上
抱頭而哭
人們啊，即使我不能隨意地
踏入你們的夢境
我也不願意你們為那些暴徒
效勞解渴
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吻不到
這個季節的疼痛
我們只能用堅強的自信來
支撐天空
28
潮水退去以後，孤零零的
我們，將被倒掛在天空。
任憑西風宰割，不被大地
收留。你我被風乾以後，
會不會永垂不朽？
一個老人的迷茫，成為了
桌子上的剩菜，還不能打包！
斷了線的風箏，只能守著翅膀。
落日的金光幻化為萬丈紅綾
在每夜的夢裡，我終於被蜷縮
成了一片陰影
29
一步一步，頤和園的小路
曲折而悠長
深秋的柳絲已經枯黃
父親啊！這裡就是魚藻軒了
是我們永遠的傷心之地
當年您就從這裡回歸上蒼！
42年了！您在那邊過的好嗎？
您當初謳歌的人間，如今
已是一片瘋狂。人來人往，
熙熙攘攘。這條寂靜的小路
就是一柄懸在半空的劍
一旦墜落，就會無情地刺入
你我的胸膛！
30
廟宇盡毀，神仙流落四方
信徒們早已逃之夭夭
哮喘的燈泡搖幌著房間
窗台上爬滿了曲曲彎彎的
心事
鬍子在漆黑的夜晚變白
信譽已經折翅
馱不起一克重的人間心事！
淚，落在夢的天空
去尋找美麗的烏托邦！
31
歷史斷層了，文化湮滅了
人類在蛻化異化中毀滅自己
屈辱的心，已經被苦難
腌製成無法咀嚼的一缸泡菜
32
父親啊，我真想步您老的
後塵，從這裡縱身一躍！
然而這革命群眾、這造反派、
這工宣隊、糾察隊……
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寧靜
也沒有了當年的秀麗
就連那一灣湖水，也沒有
當年的乾淨了！
33
回到家中的夜晚，浸泡著
一杯沒有龍井的懸念
白開水，在悲憫中依舊有
一種別開生面的韻味
無眠的夜晚，交通被
一場噩夢堵塞
思想被一包氧化劑
燒成了瓷器
風，依舊在天地間運行
34
我走了，走進花香，走進
花影，走進花語，走進
一個父親當年走進的世界
看一個臆斷浮出水面
看一碗水在螞蟻王國泛濫
成災
夕陽被暴力切下一角
強忍痛楚，我用一包敵敵畏
把自己送上一程
四周的壓力密不透風
一只蝴蝶為我伴舞
一只壁虎為我關門……
35
在通往黃泉的路上
我終於轉身，把自己
掩埋。再以夜色，
擦掉不潔的血跡
我依稀覺得，我的
遺體被兩個小販
偷越國境，從此沒有了
下落
36
忘掉我吧！把桃花濺起的
淚水統統揩乾
再用月光清洗鹹濕的情緒
不要讓思路塌方
忘掉我吧！用經書裡的誡律
矯正走形的時空
詩意的天空下，等待一種
內心的投影，然後
任憑世界潮起潮落……
（王國維父子部分結束。其孫子王慶山部分待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