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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學魂●王國維詩傳之五
（團結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
附篇之二：——
一代青年學子的大漠悲歌
——王慶山的右派生涯
王慶山，生於1937年。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孫子。其父王仲聞，為我國20世紀為數不多的詞學大家之一。但由於所謂歷史問題，被定為“特嫌”，後來又被劃為“右派”，“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由於家庭影響，王慶山的一生飽經磨難。在武漢測繪學院讀書時，年僅20歲的他就被劃為“右派”，並於1961年流放新疆，在生產建設兵團農場勞動。1979年“改正”後進入新疆測繪局，歷任管理處副處長、新疆測繪學會秘書長、副理事長、中國測繪學會理事、民盟新疆區委委員。退休後，於2000年返回上海定居。
序 詩
從一攤廢墟引向另一攤廢墟
從一個苦難引向另一個苦難
人生的刀刃上，我沒有退路！
絕望邊緣，靈魂被重重阻隔
沙塵驟起，落進生命的坎坷
西望圓圓落日，正墮入沉淵……
1
四野茫茫，西風颯颯
農場的莊稼地裡
鑽出一棵嫩綠的嘆息
傷感的枯枝在風中搖弋
林子中兩只寒鴉，在
拼湊一幅夜的作戰地圖
寒冷與黑夜狼狽為奸
妄圖扼殺一切生機
十年了！遠離故鄉的我
在這裡遙望遠方的天
一口一口地吞食著冷漠的
冰
2
遠方的父母，此刻你們在
哪裡？學習班？批鬥會？
還是去幹校裡接受再教育？
那薄薄的老棉襖，可擋得住
這早春的寒風？
遠方的哥與姐，此刻你們
可好？大批判的文章
你們可寫？政策的落實
可有你們的份？
小弟在期盼你們的訊息……
3
十年了！在這情感失血的
大漠，我總是氣喘吁吁
多少往事被狂風吹去，多少夢
逃之夭夭。剩下的日子
已經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4
一切奔湧的浪波，已經被
寒冬凝固。一路沒有
花草，青春葬於大漠
失眠的夜，是我無法消解的
哀
痛
一雙醉眼中，總覺得天高
地遠。靈魂在空中懸浮
童年的故事朦朦朧朧
共和國的朝陽照耀著我的
落
寞
5
我想不通！只因思想彙報中
說了幾句真話，就被打成一個
右
派
還不許辯解！
我太幼稚了！竟然不知道
見風使舵，不知道察言
觀色，不知道迎合、折腰、拍
馬
屁
胳膊總是擰不過大腿！
6
我太天真了！西去的列車上
竟然撿到了一個錢包
撿到錢包還交給警察
交給警察還害怕表揚
受到表揚還忐忑不安……
我太單純了！在這鬼地方
幹活竟然不知道偷懶
開會竟然不知道打瞌睡
打瞌睡竟然不知道檢討
檢討竟然不知道上綱上線……
7
從勘察大隊到農場，從北疆
到南疆，我的流放總是
無休無止，我的苦難
總是沒完沒了、沒有盡頭
用血與汗水澆灌荒野，用
鄉愁支撐這個漫漫長夜
然後把憂傷寫成狂草
再以遺忘來加深青春的記憶
8
用吃肉的大碗來暢飲西天的
風雨，痛飲人生就該酩酊
大醉。漫漫長夜被精闢成了
一縷秋月，懷揣一首唐詩
然後去一口棺材裡呼吸！
思想總是以垂直的姿勢
穿越虛空，返回大地
9
昨夜的一簇野花，已經與
天上的流星雨一起墜落
想起了阮籍，想起他脫去了
瘙癢的衣袍，順手揭下
那個時代的帷幔
還有那一身糜爛的人皮
10
雨是昨夜沒有流盡的淚，夢幻
卻在一個人的睡眠中潮濕
一把生了鏽的鋸子，在一堆
腐爛的木頭裡尋找火星
11
當追憶堆積成雪，一個
孤獨的村莊被淚水淹沒
夜幕中，飄零著斷腸的羌笛
靜默，被絕望推向世界邊緣
12
肚子總是餓，饑腸咕咕。沒有
米，沒有肉，沒有歡聲笑語
沒有筆墨紙硯，更沒有女人和書
夕陽倒懸，月牙彎彎。夜晚的
迷離潑灑著流年，床位的
擁擠擋不住精神的無聊與空虛
13
紛擾的往事如一江春水，日日
撞擊著我閉塞的靈魂。我在
淅瀝的雨夜高高舉起帶血的手掌
瘋狂地抓住無邊的寂寞，再
把它掛在夜風流傳的窗口
孤寂的靈魂蕩滌了大地的荒蕪
只留下耳邊呼呼的風聲
14
無盡的思念，已經瘋長成
一片茫茫無際的荒野
把殘缺落魄的夕陽揣在懷裡
我以一顆悲憫的心去祭奠生命
15
當年的女友，在我“無情”的
絕交中含淚離去。我愛她
但我沒有權力扼殺她
陽光燦爛、如花似錦的一生
愛情已死！一個被社會拋棄的
另類，不能成為姑娘的拖累
背著沉重的鎖鏈，我只能在低空
緩慢地飛行
16
風在時間裡越來越瘦
撕裂著夜的刀口
輕輕地蘸一滴清淚，只把
您的眸您的唇深深印在心底！
17
爺爺啊，我理解您了！從寫滿
滄桑的面頰，我看到了您的
才氣、您的學問、還有您
歷經磨難、幾度輝煌的一生
爺爺啊，站在夜的黑裡，我要
張開翅膀，永遠保持一種
飛翔的姿勢，只等祖國一聲
召喚，只等機會來臨！
18
可是，大地的腹腔早就被掏空
奔跑的風已經暗啞於山巔
生命的牌局啊，不能回頭
十五的月亮不過是一場虛擬
19
歲月潰爛，勝利只是一段
躺在往事中的枯木
天冷了，我們只能用幾片
落葉，偷偷地包裹自己！
脫節的靈魂沿著來路，去
尋找那些丟失了的骨骼
邊地流浪的路，是如此漫長
爺爺啊，保佑您的孫子吧！
20
烏雲遮蔽晴朗的天空
黑色的鎖鏈爬滿鏽斑
用血淚澆鑄希望，去
追逐霧裡懸浮的燈影
21
大哥終於來信了，沉痛地
報告了家門中的變故與不幸
無言的鄉愁，一腔的悲憤
讓一個個夜晚痛得不能安寧
22
忘不了那一天的晴天霹靂
忘不了那一天的瑟瑟陰風
苦命的父親死不瞑目
多病的母親含恨九泉
23
噩耗傳來，天地變色
夜晚的大漠一片悲風
一滴渾濁的淚水，緩緩
漫過我心中的那個墓地
24
心事被碾成青苔，在
陰暗潮濕中匍匐爬行
充血的歷史，在
啼歸的杜鵑聲中被
一支利箭擊穿
生命中的呼叫在燈光裡
擴散，而後沉寂
一個沒有了人性的社會
注定是陰陽倒掛、黑白難分
25
三年了，那一天與父親的
一席長談，讓我刻骨銘心
沒想到一別竟成永訣
從此陰陽兩隔，再難相逢！
三年了，那一晚與母親的
回憶往事，讓我重返童年
沒想到一別竟成千古恨
從此沒有了歸期！
26
歸帆點點，骨頭在血液中
沉默地燃燒。不能閉合的
雙眼，早已痴望成一座
沉寂的山。愛的潮水已經被
永遠囚禁在我的心坎
牽掛是一個無法釋懷的陀螺
被馬燈洞穿的夜雨，使得
田野的路徑更加幽深和恍惚
記憶中堆滿了往事的碎片
用通紅的牛糞來加溫我的青春！
27
想起了幾位老同學，他們
有男有女，作風正派
成績有差異，但全都學習
用功，有發展前景
多年沒有聯繫了！如今的
我們各奔東西，只能
在夢幻的朦朧中談論月光
牧羊女的歌聲讓我忘情！
28
細雨中，我看到一束芨芨草
在悅耳的歌聲裡羽化成仙
一群小鳥棲息於遠方的一扇
門外，門樓上有斑斑血跡
悲與歡不過是一支香煙的
長度，心與心卻是半個地球
的距離。要問鏡子有多深？
您無法評估，只能目測！
29
大漠的夜色是我信得過的
鎮靜劑，可是一旦讓它
沉澱，就會有連綿的恐慌
心的深處，出自於腳步下的
污泥。有夢，生命就能
走出長夜，看到斑斕的光
30
胡楊樹上，抓空一把白雲
踩落一陣一陣的心顫
蒼鷹的翅膀下是一片綠洲
苦棟掛滿了淡紫的
花
苞
農場的朋友們，我們的
悲哀與澆灌的水泥
一起長高。“理論”的幕後
是一段血跡斑斑的
歷
史
聽從風的擺佈，一只
烤全羊，被一道閃電撕成了
碎片。久久不能長大的樹
只能走向沒有墓碑的
墳
墓
31
被淚水噙泡的思念，在
一天天發芽。用細雨
清洗別離，在無奈的喘息中
匆匆趕路，馬不停蹄！
回憶其實是一種幸福的
燃燒，夜風抖動著
一串絕妙的馬頭琴的音符
我們都是自己的上帝
32
歷史是一本無法讀懂的書
是一個永遠讓人琢磨
不透的燈謎
一只咬人的狗，如何會在一段
傳奇中入死出生？
別讓昨天的陽光，曬黑您
今天的白髮。別讓一種
美麗，灼傷您美好的記憶
我的這一篇詩傳呀，每一個
文字都在呼吸！
33
以往的興緻，已經被美酒說盡
這一杯白開水，會有一種
淡淡的鹹味
一截蕭聲與一卷古書為鄰
在一面鏡子的反光中露出原形
您目光的繩索，還沒有鬆綁
我的夢，已經向心靈的空間轉移
渴望的泉水，在偷偷地流淌
生命的天空，不需要濃煙
每一滴雨珠，都是有情的傷悲！
34
詩的犁鏵，深耕著夢的土地
呢喃的冷雨，正穿過您的秀髮
讓駿馬飲著你我的影子出征
讓回憶在你我的臉上雕刻時光
是誰在夢的邊緣掛起紅燈？
在含淚的歡笑裡，我看到了
一個濕漉漉的春天
開了花的蕎麥，竟然如此的
美麗！
35
朋友！我們今天擁有的一切
只不過是一場孩子的遊戲
最終，一切都不過是一種幻影
是一陣風、一縷煙、一片
朦朧的
回
憶
十年了，我始終是出演一場
悲劇的要角。沒有人注定我會
一生憂傷。笑，被冷藏於
歲月的深處。一雙淚眼
望得穿這個世界的風雲變幻！
36
是日曆把日子串為一支長長的
項鏈，晝夜輪迴，切割著
這個世界灰濛濛的天空
葉子落下了，果子依舊存在
生命用詞語深深地呼吸
腐爛的肉體，漂浮在荒涼之上……
（《詩傳》全文到此結束，期待笛友們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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