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之豪傑,濁世之奇人  2020.8.18  

中國最後一位皇族名儒愛新覺羅·毓鋆的百年傳奇

          

( )

    他,大清王朝禮親王代善的裔孫。偽滿洲國時候,曾經是末代皇帝溥儀掌管軍機的御前行走。當年奉溥儀之命,遠到德國義大利,受到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接見。

    他,曾經在偽滿洲國軍官學校講王道。聽課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政要,其中就有日本前首相吉田茂和韓國前大總統朴正熙。

    那風雨如磐的年代,他絕對是一個風雲際會的人物。

    然而,身份如此顯赫的他,卻始終能夠守住做人的底線。身居高位,不僅沒有賣國,還秘密聯合抗日軍隊,為中國貢獻良多。

    一九四七年國共內戰,國民黨節節敗退。蔣介石開始運走黃金、國寶及人才,他也被點名去臺灣。但他的老母親不願去,他只好讓夫人留在大陸陪伴母親。沒有想到,這一去便是永別。他與母親、妻子再也沒有見過面。

    從此,他一直生活在那淒風苦雨的孤島。

    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多少往事不堪回首。但是,他於逆境中毫不氣餒。從四十一歲到一○六歲,六十多年他沒有再娶、也沒有再踏入仕途。剛到臺灣的時候,他住在鄉下,每天以讀書為樂。平日穿著便服與拖鞋,常與鄰居老者寒暄以打發時間。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他堅持自己獨立的人格,沒有接受國民黨的津貼和補助,而是靠著前來求學弟子的學費,過著自食其力的簡樸生活。潔身自愛,有為有守。

    他多次對他的學生說,他在滿洲國沒有當漢奸,在這老蔣時代也決不會做走狗”。

    他,就是中國最後一位皇族名儒:愛新覺羅·毓鋆。

 

( )

    愛新覺羅·毓鋆號安仁居士,漢名劉柱林。滿清皇族,正紅旗人。源出禮親王代善一脈。其父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他生於一九○六年十月廿七日(清光緒卅三年九月初十),與滿清末代皇帝溥儀同年。四歲由母親親授四書,六歲開始進宮陪溥儀讀書,受業於王國維、康有為、梁啟超等名儒。十三歲讀完十三經,後留學日本、德國學習軍事。

    在偽滿洲國時代,他是末代皇帝溥儀的禦前行走,掌管軍機大事。但是,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在日本侵華期間,他秘密與中國的抗日軍隊保持聯繫,暗暗保護了一批抗日人士。後來國共關鍵性大決戰時候,在他的“封地”四平,國民黨要人蔣介石、李宗仁、陳誠、汪精衛,共產黨的領導人周恩來、董必武,都和其見過面。在那風雷激蕩的年代,這樣的人生絕對是一個傳奇。

    對於這樣一位人物,當年的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不敢掉以輕心。想用而不敢大用,又擔心被共產黨利用。蔣先生下了命令,他就到這島上被監管了。他知道,此生困守這孤島,不可能有多大的作為了。

    繼張學良之後,他是又一位被監管的對象。心有不甘的他,也只能徒喚奈何。

 

( )

    寫字看書,演易讀經。面對慘澹的夕陽,他在思考著自己的後半生。當年立志恢復大清帝國,然而這浩浩蕩蕩的天下大勢,讓他的雄心壯志成了泡影。歷史潮流是不可抗拒的。夢醒之後,他只能面對現實,重新規劃自己的救世之路。

    大清王朝亡了,這是歷史大勢。歷代改朝換代的事情多了,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中華文化的亡。如果文化真的亡了,我們這個民族也就難以在這個世界立足了。

    當年他的恩師王國維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自沉於頤和園的魚藻軒。他是在殉道,他是為中國文化而死的呀。

    他尊敬他的恩師,也理解他的恩師,但是他不贊成他恩師的人生態度。使命在身,非但不能死,還要更好地活。只有活著,才能做事。如果我們這些遺老們都死了,我們的後人就真的不知道中國的文化了。沒有了自己的文化,我們還能叫中華民族嗎?

    歷代先賢們再三告誡,我們的責任就是傳承。古老的中華文化已經有五千年的歷史,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斷裂。我們這些人的使命,就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 )

    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經。

    思之再三,他決心走治學救國的路。繼續研讀四書五經,然後設帳授徒。按部就班,一步步邁向既定的目標。

    禮崩樂壞,這個世界病了,而且病的不輕。他相信,能夠拯救這個世界的,唯有人心。而能夠改造天下人心的,唯有古老的中華文化。

    古老的中華文化在哪裡?他告訴大家,中華文化就在先賢們的四書五經中。他說,經書上的話都是有所指,都是活活潑潑,都沒有無病呻吟的。我們讀古書,就是讀古人的智慧。古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書是古的,而智慧卻沒有古今之分。

自四十一歲到臺灣後,他就一直堅持每天讀經,六十多年從未間斷。以《春秋》公羊學之微言大義為用,以《大易》為歸,貫徹群經, 成《愛新氏八經微義》(易、書、詩、禮記、公羊春秋、論、孟、孝經)並著《新清史》、《受想行識集》(記乙酉以前事)及《無受想行識集》(記乙酉以後事)等稿。可惜的是,這些書稿都沒有出版。

    一九五○年代,經胡適推薦,毓老開始為美國的漢學博士講解中國古代經典。此後,毓老先後創建天德黌舍”“奉元書院,受教弟子萬餘人,遍及學界、政界、商界,著名作家蔣勳、國民黨前副主席江丙坤等,都出自他的門下。

    只有清華大學國學院旁聽生學歷的的他,晚年教導洋博士弟子讀中國古籍約百人,他的推薦函在美國的學術界,份量不下學位證書。洋博士弟子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執外國漢學界牛耳。這份成就他人從來未有,以後也不可能有。講授的不是考據、訓詁的古經,而是充滿救世情懷、人生智慧的活潑潑的國學,帶來思想與智慧的強烈衝擊和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國學。

    人們都尊敬地稱呼他為毓老。

 

( )

    在臺灣宣揚中華文化六十餘年,述而不作。他不喜浮世之名,不接受媒體採訪。一生深居簡出,幾乎一直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他倡經世致用之學並注重對時勢之分析,為四書五經、諸子百家注入了真實的生命和和生機。

    這樣的講學一直堅持到他的晚年。據他的學生回憶,二○○八年,一○三歲高齡的他仍然在登壇授課。講學中,他特別注重儒家思想。他總是教育學生從外在道德的實踐,最終達到內在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仁義行之最高境界。他創辦的奉元書院的院訓是: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在眾多的中國古籍中,毓老特別重視對《易經》的研讀和傳授。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毓老在天德黌舍從週一到週五的課程安排中,每週一講的都是《易經》。

    毓老認為,《易》為中國文化之源,五經之源。讀《易》可以培養解決問題的智慧。他多次強調,《易》為智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易》是智慧的產物,不是迷信。

    毓老告訴我們,生生之謂易。生生就是變,故《易經》就是變經。六十四卦就是一個“變”字。日月之變,陰陽之變。變其所適,方能融匯貫通。

    《易經》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從八卦到六十四卦,都是先賢們觀察自然的產物。法自然,是天人境界。人與自然合二為一,天下自然安寧。大宇宙,小宇宙,“人與天地參矣”。中國人的思想就是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果真如此就可以“通天下之志”。

    易、變易、不易。人每天都活在《易經》中。哪一天你有法自然的智慧了,哪一天你才能讀懂《易經》。

    天道無私,人道無我。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業,斷天下之疑……

 

( )

    潛心治學一百年,書院講學六十載。

    亂世之豪傑,濁世之奇人。

    大丈夫者,乃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孟子這些話,說的也許就是毓鋆老先生這樣的人了。

    毓老一生立身處世,正是居天下廣居之仁,立天下正位之禮,,行天下大道之義,堅守氣節不虧,富貴、貧賤、威武皆不能使之改變心志。

    遇合於時,則當仁不讓;時不我予,則獨善其身。

    大隱於市六十多年,絕非消極的毫無作為。逆境中仍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心,指陳世事、褒貶人物,為文化的傳承盡一己之力。造育學生萬餘人,遍及五洲四海。意義非凡,影響深遠。這毓老先生的大隱之德,彰顯的世家子弟應當有的氣質。

    識微、察微、用微,識時、識事、知機。老先生想的很遠。他不光為眼前這一代人謀,而且還要為這些人的子孫謀。

    他說,他要爭的是永恆,而不是眼前。

 

( )

    出身滿清皇族,經歷過清朝滅亡、張勳復辟、滿州國興亡、又被迫到了臺灣。

    前半生在政壇上叱吒風雲的毓老先生,隻身到臺後雖然深居簡出,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但從不抑鬱孤獨。六十多年如一日,演易讀經,教書育人,為傳承中華文化貢獻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身處亂世,個人無法與命運抗衡。從叱吒風雲到孤島隱居,他沒有消沉,一直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來求取生存與事業。百年人生在歷史的深處閃光。

    難得的是,他始終都沒有放棄自己。

    他的學生賴聲羽為文形容:他像一陣天風,從大陸吹到臺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給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一代宗師,千古傳奇。

    在臺灣,像毓老這樣熱血於傳承中華文化的人還有不少。比如南懷瑾,比如錢穆、曾仕強、陳鼓應、蔣勳……難怪有人會說,今天的中華文化,一半在臺灣。

    傳承華夏文明,海峽兩岸必須同心協力。

    二○一一年,北京清華大學副校長來臺敦請毓老到清華開設書院。年事已高的毓老先生不意突然坐化,於三月廿日去世。

    歷史留下千古遺憾。

    追悼會上,易學大家、他的學生劉君祖代表眾弟子致詞說,毓老講經一甲子,一般認為這是“述而不作”,但毓老把經講活,經世致用是以述為作

    時任總統的馬英九也頒發褒揚令,奠定了毓老一代宗師的地位。

    對這個世界來說,愛新覺羅·毓鋆的後半生也許只是個隱士,絕對沒有聲音。但他淵默而雷聲。在臺灣,在大陸乃至全世界,人們不會忘記他的功績。他的大名將千古流芳。

 

鏈接:愛新覺羅·毓鋆如是說——

    知識份子的責任,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古書是作為啟發頭腦的東西,用以應世,應世必要有智慧。  

    人皆常人,少有非常人,不要在常人中找聖人,否則最後將剩下自己。

    天地垂象示人,學天的行健不息,學地的厚德載物,所以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明此,在家中應培厚德,誰也不挑剔誰。家如不能載,又如何載物?  

    真讀明白《論語》了,就不會效“愚忠”,不同於腐儒、奴儒有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觀念。

     應本著良知做事,率性之謂道。可以往前爭,但別侵害別人的利益。要做正經事,說造就人的話。

    要隨良知起舞。在滿州國不當漢奸,在老蔣時代不做走狗。

    《易》為智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智慧產物,不是迷信。

     人的忍耐是有限的,老百姓也是如此。

    人必要表裡如一,體用不二。

     乾以知來始,坤以作成物。兩性的配對,通其間,陰陽合德,剛柔有體,乃生生不息。

     白的可以變黑,但黑的永遠不能變白。

     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是絕對站不住的。要冷靜讀歷史。

    為中國文化得正本清源。中國步上軌道,天下就太平。

    把中國弄好了,乃世界之福,人類之福,要先天下之憂而憂。

 

                                        (據有關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