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曠野上的歌吟

子夜讀詩隨想(一)

                 

1

子夜,秋風。南飛的大雁從都市的上空掠過,留下一路悲鳴。

浩瀚的星空,在一片秋葉上越發夢幻、迷離。

於古城牆下蝸居的我,在艾略特的《荒原》中艱難地行走。那弈棋,那火誡,那死者的葬禮,讓我在死亡的夢幻王國中,又一次地看到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

對於這篇世界現代詩歌史上的里程碑式的名篇,每一次品讀,我都感到一種心靈的躁動、不安與顫慄。我為這個世界的物慾橫流而焦慮,更為現代人類中某些墮落而不可救藥的精神狀態,感到恍惚、氣悶、不知所措。

艾略特是偉大的。早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他就以這篇超前性的長詩,揭開了人類社會現代化中的某些真相。他讓我們睜開迷離的眼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而又荒誕的大千世界。在一種“言辭的歷險”中,他將死亡“敲進意象的鐵球”,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來自命運深處的、刻骨銘心的凄涼與疼痛。

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詩人的絕望,還有詩人敢於承擔絕望的勇氣。

 

2

在這個沒有錢就萬萬不能的年代,繆斯女神已經不再是人們膜拜的偶像。有人告誡我,世界正在異化,靈魂無處棲息。在這樣的背景下談論詩歌,無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話題。

盡管一些人認為,在喧鬧的市場親近詩歌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但是我仍然固執地與詩為伴。我堅信,拯救這個世界、拯救人們靈魂的靈丹妙藥中,詩歌必然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元素。

火炬一樣燃燒的詩行,必將讓這個世界充滿陽光。

 

3

海德格爾說,一切頂級藝術本質上都是詩。

在靈魂與語言的奇妙碰撞中,其飛濺的火花彰顯著人類的內心世界與精神高度。一雙洞穿一切黑暗的眼睛,將把正在消失的地平線加工成連接黎明的鎢絲。

當代著名詩評家謝冕認為,在亙古長存的生命長河中,詩歌是人生的一種至痛。一片碎瓦,千年時光。在生命的一曲驪歌中,我們用幻覺的語言鋪出一條詩意的、曲曲彎彎的登山小路。

許多時候,語詞如同一片片詩的嫩芽兒。只有把一瓢瓢心血澆到這嫩芽兒的根部,我們的詩歌才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4

年復一年,叱吒風雲的歲月被蹉跎成一片歷史的蒼茫。心被扯成碎片。額頭飄零的白髮,吞噬了昨天的光環、浪花與泡沫。

暴風驟雨之後,一切復歸於零。

面對已經被別人收割過的田野,法國詩人瓦雷里把一個春天移植到夢境。夢中的他激情澎湃,疾呼:

“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

 

5

 “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

在追尋生命之源的路上,詩人當年的吶喊正在變成一縷夕陽的餘暉。長空的一滴清淚,墜入一汪秋水。最後的死寂被吹進夜晚的荒野。

西風東漸的路上,馬蹄聲、喇叭聲、喊殺聲……聲聲入耳。沉淪在大氣層中的無情的霧霾,像千層餅一樣疊壓著歷史的憂傷。

馱著時間的鐘錶,將那揚起的灰塵滲入你我的眼睛。

淨化之道,唯有詩歌。唯有詩歌能夠拯救人類的靈魂。

讓我們一路跋涉,在那心靈的曠野之上!

 

6

自古以來,詩歌就是人類的宗教,人類靈魂的棲息之樹。

紛繁的世事中,柔弱的心靈總是承載著世俗社會的全部是非善惡,並將之轉化為美好的詩意,從而給人以快樂與思考。

漂泊中的我們,只能從燈紅酒綠的外部世界回到內心,然後以詩意的殘片返璞歸真,進而重構一個自然的、健康的自我。

幻覺中的意象,總能鋪出一條通向黎明的小路。

 

7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是人類內心情感的藝術表達。

亦真亦幻,亦實亦虛。風光綺麗、五光十色的多彩世界,在詩人的分行文字裡總是撲朔迷離,讓人們沉醉其中而流連忘返。

不是形式,是內涵。不是語言,是智慧。在一些詩人非現實的形式裡,表現的往往是我們在現實中的真實感受。

是活力四射的詩句,為我們守衛著那早已百孔千瘡的家園。

 

8

詩具有無限與高視力的靈見。一個優秀的詩人,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的寫作是創造,是孕育,是無中生有,是天下無雙。在一種高度的精神自覺中,他能夠發現並見證一個完全嶄新的、讓人心靈震撼的世界。

靈魂出沒的夜晚,他在歷史的幻影裡獨行。

作為上帝賦給人類存在的一種最卓越的工具,詩歌幫助我們進入一切之內,去把握存在的完整性與無限性。台灣詩人羅門認為,詩創造了“內心的活動之路”,創造了“存在的第三自然”,創造了一門生命與心靈的大學問。在飄逝的時光裡,詩歌的確使人類與宇宙萬物的存在,獲得一種無限的延伸。

對於詩人來說,詩歌永遠是一項審讀自己靈魂的事兒。

 

9

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思想的切片。

然而,我接觸的一些詩人並不同意、甚至反對這一說法。他們認為,在詩中談政治近乎媚俗,講思想流於膚淺。於是,便只能在身邊的雞毛蒜皮、風花雪月上大費筆墨。逃離政治、拒絕思想似乎正在成為近些年來一些詩人中流行的時尚。

還有一些詩人則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機械地理解“主旋律”,緊跟形勢、圖解政策,把詩寫成口號,寫得不像詩了。

二者都是我們需要克服的不良傾向。

詩評家陳超指出,詩歌作為一種獨立自足的存在,源始於詩人生命深層的衝動。然而,把這種深層的衝動轉化為詩,則必須依賴思想的支撐。

思想不是人云亦云。詩的本質是思考的自由與人格的獨立。

作為一個詩人,對社會應該有自己的聲音。

 

10

艾略特的《荒原》被一夜穿越,我又在屈原的《天問》中仰望蒼天。

數不清的問號層層疊疊,我在一個繁複深奧、率性純潔的古老世界繼續跋涉。

被放逐的詩人憂心愁悴,在徘徊、彷徨中昂然奮起,不再嗟號漣漣、仰天嘆息。172個問題,連珠炮般的射向天空,直問得參差歷落、奇矯活突,風雷激蕩、石破天驚,那似乎無所不能的天帝,恐怕也要被問得招架不住、大汗淋漓了。

正如郭沫若所言,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天之問,“要算是空前絕後的第一等奇文字”。

歷史需要質疑,而最偉大的質疑往往都是直指本源,直指宇宙的第一次推動。那古老的神話已經回答不了詩人的問題,古老的人類只能在一代又一代的求索中綿延至今。

這不僅是詩史的開端,也是人類探索史的開端。那悲涼無望的喃喃自語,終於造就了一種至今仍然令人撲朔迷離的、偉大而又不朽的迷惘。

史詩?愛國詩?這樣的評價太低估了我們的屈原。那結構深邃精密的長篇巨製,是一個詩人與一種語言命定相遇的奇跡。他的反抗,終於在一串又一串的詰問中抵達詩世界中凡人難以企及的深度和高度。

 

11

寫詩需先讀詩。讀詩,特別是對大師經典名篇的閱讀,將有助於充實我們的頭腦,並不斷清掃我們靈魂深處的垃圾。

讀大師的名篇固然重要,讀報刊上、網絡上不怎麼成熟、但卻飽含生活氣息、泥土芳香、機油滋味的新作,同樣不可缺失。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往往能夠寫出有份量、有激情、有新意的大作品。他們的詩作值得我們學習、研究,並從中吸取豐富的營養。沒有這種與時俱進的吸取,我們的詩歌是很難長大的。

作為一個詩路的跋涉者,我寧可讀三流、甚至不入流的詩人寫的一流作品,也不讀一流詩人寫的三流作品。

沒有閱讀就沒有進步,也就沒有詩歌的發展。

 

12

語言是詩歌的核心元素。在人類的進化中,詩人與他所使用的語言同在。

寫詩就是在語言的刀刃上競走。

競走需要毅力,更需要技巧。對於這種高難度的競技,沒有一點真功夫是不行的。

詩人韓東特別重視語言在詩歌中的作用。他有一句流傳很廣的名言:詩到語言為止。

最近他又重申了這個觀點,並且把它具體化了:中國的詩歌,到漢語為止。

許多人都還記得,當年由於他那寡情少味的吟誦,大雁塔在詩人的一夜解構中轟然崩塌。

有的歡呼雀躍,有的凄然嘆息。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徹夜悲啼……

他卻來了一個華麗的轉身,做小說、寫隨筆去了。

崩塌了的大雁塔,今天仍然是一灘廢墟……

 

13

黃昏從夢裡退卻,青春被葬於秋雨中的墓穴。

我們在高速路的脈管裡穿行,兩邊的河流都已漸漸乾枯。

憂傷被寫成狂草。一只貓頭鷹棲息在夜與晝的岸邊。

在血與汗疊起的摩天大廈前,我用鄉愁支撐浩瀚的天空。

能夠幫助我們抵達苦海彼岸的,唯有詩歌。

我吟,故我在。大地在我的沉吟中鬱鬱蔥蔥。

昨夜的淚水啊,您能否洗亮一個詩路跋涉者的夢?

 

14

落日似一滴凝重的血,緩緩沉落。

行走在語言的刀刃上,世界在我的一雙醉眼中落葉飄零。

為尋找對偶,一個寂寞的單詞在悲壯中出征,獨自穿行於平平仄仄的迷宮。

靈感催生意象。詩,終於在一顆孤寂的靈魂中臨盆、分娩。

一個活生生的嬰兒,以他的第一聲啼哭喚醒了新世紀的黎明。

 

15

在這大家都忙著賺錢、精神已經被邊緣化了的時代,我們特別需要詩歌。

詩歌,“作為一種自我的人體生命的呼吸,作為一株生長在故鄉土地上的樹,作為靈魂棲息的樹”(詩人葉延濱語),是精神領域永遠飄揚的一面旗幟。它不僅能看到世界上最美、最精彩乃至永恆的東西,而且能夠使人類、星球與宇宙萬物的存在,獲得一種無限的延伸。

詩歌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的“無用”。一不能吃,二不能穿。以形而下的觀點看,簡直就是百無一用、一堆廢物。然而,它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對人類文明的進化,其作用怎麼估計都不為過。

可以說,沒有詩歌,也就沒有今天地球上的人類文明。

孔子說的好:“詩,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幅之宗、萬物之戶也”!

詩歌,今天依舊是打開智慧之門的一把金鑰匙!

詩歌,在今後的人類世界中仍然具有永恆的價值!

 

16

以熱血澆鑄夢想,以辛酸的淚水滋養著生命的根。

讓身體的疼痛長成悲憫,讓胃裡的種子萌芽春天。思考的血管裡,流淌著滾燙的血液。在一場秋雨中鋪開寒冬,然後坐在冷板凳上清空自己。

軀體被彎曲在一頁稿紙上,以額頭和皺紋叩響一扇斑駁的大門。

浸泡一杯懸念,舌尖長出詩意。言語被心火燒焦,葬花後的孤寂留下兩行禪意。

且卸下兩根肋骨,在熊熊的篝火中冶煉詩魂。

詩人們啊,我們的一生就是燃燒自己!

 

                                                              2015.10.30   晚上於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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