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慶山(王國維大師後人)先生代序

 

那苦難中的彷徨、堅守與跋涉

 

—— 序張曉陽紀實史詩《亂世學魂》

                                         

 

    結識張曉陽純粹是一個偶然。20138月上旬,我在上海圖書館翻閱剛剛上架的《名人傳記》,突然看到一篇關於王國維與羅振玉世紀恩怨的文章。作為王國維的後人,我非常關心當今文人、學者對王、羅恩怨的最新解讀。我趕緊看下去,感到文字流暢、樸實、平和,對歷史的反映也較為客觀。文章的作者張曉陽,這個名字非常陌生。張先生何許人也?一時竟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

    後來經過《名人傳記》編輯陳思的介紹,張曉陽給我來了電話。他是南京的一位作家、詩人,為人非常熱心。在那酷熱難耐的炎夏,很快就幫助我整理了一篇關於我父親的回憶文章(已經發表於201312期的《名人傳記》)。不久,他又給我寄來了這部關於我祖父、父親、同時還包括我本人的詩傳。64首組詩與兩首長詩,當在2000行以上。汪洋恣肆、洋洋大觀,悲慨、曠達、氣勢恢宏,真的稱得上是一部精心構築的紀實性史詩了!

    看到張曉陽為我們王家三代人寫的詩傳,頓時心潮起伏。這部詩稿不禁勾起了我對悠悠往事的回憶。

    祖父王國維,當年在學術上確實是“如日中天”。他短暫的一生,在國學各個領域都有卓絕的貢獻。學貫中西的他,無愧於“國學大師”的稱號。他給國學、給我們後人留下了極其豐富的文化遺產,是十分寶貴、無可替代的。

    去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就引用了祖父的“三個境界”說。

    習總書記說:“著名學者王國維論述治學有三種境界:一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三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領導幹部學習理論也要有這三種境界。首先,理論學習要有「望盡天涯路」那樣志存高遠的追求,耐得住「昨夜西風凋碧樹」的清冷和「獨上高樓」的寂寞,靜下心來通讀苦讀;其次理論學習有勤奮努力、刻苦鑽研,下真功夫、苦功夫、細功夫,即使「衣帶漸寬」也「終不悔」,「人憔悴」也心甘情願;再次理論學習貴在獨立思考、學用結合、學有所悟、用有所得。在學習和實踐中「眾裡尋他千百度」,最終「驀然回首」在「燈火闌珊處」,領悟真諦。”

    祖父的學術成就輝煌,影響深遠流長。然而他的一生卻清貧多病,又突遭社會變革及家庭的變故。“五十之年”,正是一個人精力旺盛、碩果頻出的年紀,他卻自沉於北京頤和園昆明湖。這不僅是我們家族莫大的哀痛,也是國學、文史學術界無法挽回的重大損失。

    我的父親王仲聞,一生從事郵政工作,做到了郵電部的秘書處副處長。算得上是一個高級員工了!然而,他對國學、特別是對古典文學中的詩詞,有著及其濃厚的興趣。情有獨鍾,且造詣頗深。他的業餘時間,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一輩子讀書做學問。有點餘錢就去買線裝書。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就為詞學大家唐圭璋先生主編《全宋詞》提供了寶貴資料。解放後,被錯誤地定為“特嫌”,在多次的“運動”中百般受辱,後被貶到北京地安門郵局站櫃台賣郵票。但是,他把全部精力用在做學問上,每天工作到深夜,很快就在詩詞界有了名氣,出版了幾本品味很高、很有學術價值的詞學專著。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古籍部、蘭州大學中文系、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都要調他去。但是由於北京郵局堅持不放,他只能默默地忍受。1957年,又被定為右派,還開除了公職。1959年經國務院副秘書長齊燕銘的推薦,到中華書局當了臨時編輯,負責審編新版《全宋詞》。經過四年多的努力,《全宋詞》得以出版。和唐圭璋先生的精誠合作成為學界的佳話。但是,他在新版的《全宋詞》上卻不能署名(唐先生為此還一直表示感到內疚)。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父親被中華書局清退回家。他仍然夜以繼日,二年內整理出上百萬字的資料文章。更不幸的是,1969年又深陷郵電部朱學範、谷春帆(當時的正、副部長)的所謂國民黨特務集團。父親被打成這個集團的主要骨幹,還身兼報務員。公安部派下人員,組織街道居民日夜批鬥,受盡凌辱。我們兄妹四人又因各種問題流落四方。母親癱臥在床,每天只能以糖水和燒餅果腹。

    走投無路的父親,只能以死抗爭。他曾二次去頤和園漁藻軒祖父投湖處,欲以效先祖。只因遊人太多,難以實現,只得服毒自盡。跟祖父一樣,父親的一生也是以悲劇收場。

    至於我自己,更是往事不堪回首。盡管小時候也喜歡讀書看報,後來進了大學,卻在各種社會活動和政治運動中隨波逐流、蹉跎歲月。1957年被錯誤地劃為“右派”,由革命動力變為革命對象,結果流放新疆四十年。嘗盡了人間的一切苦難與辛酸。一生一無所有、一事無成。至今想來,實在感到慚愧。愧對祖先!

    稍稍感到安慰的是我的兒子王亮。他雖然出生在新疆兵團農場,卻沒有荒廢自己。還在讀高中時,就通讀了我保存的唯一一套《王國維遺書》。後來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又在這個大學的古籍研究所讀了碩士、博士。畢業後,他留在復旦大學圖書館從事研究工作,曾去美國耶魯大學做過訪問學者。2007年在“紀念王國維誕生13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他發表了二篇論文。北京清華、北大、北師大的教授們美言,說他的論文頗有“靜安遺風”……

    撫今思昔,感慨萬端。往事歷歷,百年悲苦。我們王家幾代人在那苦難中的彷徨、堅守與跋涉,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縮影。

    張曉陽先生的詩,乃那個苦難時代的忠實紀錄。

    我是學理工的科技人員,對於詩歌、特別是新詩不大懂,也很少讀。但是對張曉陽先生的這部詩傳,卻感到親切。對於我的爺爺王國維,在我出生前十年就離世了。讀張曉陽的詩,我彷彿走進了他老人家的內心世界。他的奮鬥,他的憂愁,他的喜怒哀樂,都讓我感同身受。還有對我父親與我的內心世界的揭示,也非常到位。據我所知,以詩的體裁來反映我們一家三代的悲劇命運與文化傳承、精神追求,這是第一部。它的出現,標誌著對以王國維為核心的“王學”的研究與宣傳,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時期。盡管它在藝術乃至思想上還不是很成熟,但它畢竟是邁出了第一步,值得慶賀。願它的問世,能夠引出這個題材更多、更好的佳作。

    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國學的發展方興未艾。傳統文化的傳承,正在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工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於以我祖父為代表的“王學”的研究,也在一天天深入。張曉陽這部新著,以詩歌的體裁來反映王國維的思想與學術成就,為“王學”研究的深化與普及開了新河。作為王家後人中的一員,對此我感到高興,感到欣慰。對於張曉陽先生的努力,在此謹表謝意!

    同時,在此也對一直關心著我們王家命運的各界人士表示誠摯的謝意!

    有人說,這個年頭已經沒有什麼人喜歡詩歌了,因為詩歌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雖然我不懂得詩歌,但我還是以為,詩歌代表著我們人類孜孜不息的精神追求,可以幫助我們尋找生命的心靈家園。詩,永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之所在,是生命暗夜的一縷曙光。

    在張曉陽的詩傳殺青之際,寫下這些想法與感慨,就作為詩傳的序吧!

                              20143月,於上海)

 

(王慶山  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孫子。由於家庭的影響,一生飽經磨難。在武漢測繪學院讀書時,被劃為“右派”,於1961年流放新疆,在生產建設兵團農場勞動。1979年“改正”後進入新疆測繪局,歷任管理處副處長、新疆測繪學會秘書長、副理事長、中國測繪學會理事、民盟新疆區委委員。退休後,於2000年返上海定居。)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