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微笑中隱藏秘密

 

    胡志明市的蔡小麗,芝加哥的榮惠倫和加州的文耀輝三位朋友,先後給我轉發了一則與越南和攝影有關的訊息,三封電郵內容相同,標題不一樣。穗城校友蔡小麗的是“隱藏的微笑”五個中文字;風笛詩社總編榮惠倫的是某網站以中文標注的一句話:“法國攝影師要求老奶奶當他的模特兒,她害羞地掩嘴微笑,沒想到奇蹟就此發生!”;穗城校友文耀輝的是越文:Câu chuyện của nhiếp ảnh gia Pháp và “cụ bà đẹp nhất thế giới”ở Hội An,即法國攝影家與“世界最美麗老婆婆”在會安的故事”

 

    這則有趣的訊息或故事,圖文並茂,我曾在越南生活二十年,隨後舞弄照相機數十寒暑,因而有興趣借題發揮,和大家一起窺探故事中的故事,隱藏的微笑中隱藏的秘密(可參閱鏈接http://www.fashionwaltz.com/?p=35018)。

 

世界最美麗的老婆婆

 

    年輕攝影師雷安hahn1979年出生于法國諾曼底,喜歡攝影和旅行,擅長人像攝影和風光攝影。2007年起,每年跟隨非牟利組織到越南去,2011年決定移居越南會安,爭取機會接觸當地的人和文化,2014年從50,000張照片中挑選出145張,出版了《VietnamMosaic of Contrast》(暫譯《對照拼圖下的越南》)。這本攝影畫冊厚140頁,28cmx33cm,英法雙語說明。封面就是一傳十、十傳百的故事主人翁的頭像,她頭戴越南竹帽,右掌掩額,左掌掩嘴,兩掌之間露出了微笑的雙眼,露出了被左掌壓歪了的鼻子。

 

    據說,這本畫冊成了2014年暢銷書。是畫冊造就了“世界上最美麗的老婆婆”,還是滿臉滿手皺紋的老婆婆堆著笑臉造就了畫冊的成功,這就有待從藝術評論和市場學角度考究了。

 

    故事是完美的:2011年法國攝影師雷安在會安遇到74歲的裴氏老婆婆,她以撐艇接載觀光旅客遊河為生。攝影師徵得同意,為她拍照,並且選用了老婆婆掩嘴微笑的頭像做畫冊封面,許諾要是畫冊賣得好,將給她買一條新的小艇,原有的一艘已經太殘舊了。畫冊果然暢銷,六個月後兌現諾言,老婆婆有了新艇,而且出了名,她的形象在電視上出現多次,很多遊客因而慕名而來,她的生意也好了。

 

    在越南出生、退休後旅居奧地利的穗城校友胡寶林教授看了榮惠倫轉發的訊息說:“為何鄉下老人笑的時候都愛遮住嘴巴?因為吃檳榔和吸煙,牙齒都壞黑或口吐紅石灰,因為窮苦,沒錢做補牙”。這個解讀符合一般的生活真實,但不一定足以說清楚老婆婆賴以揚名的掩嘴微笑這一個特殊個案。

 

    這個引為佳話的“掩嘴微笑”,現在有了不翼而走的英文名字,叫做hidden smile。法國人喜歡把偷偷一笑、瞇嘴的一笑、神秘的一笑,不解的一笑,例如住在羅浮宮的蒙羅麗莎“永遠的微笑”,叫做sourire caché,即隱藏的微笑,攝影師雷安是法國人,他把鏡頭下創作的微笑名之曰hidden smileSourire caché,是自然不過的事了。

 

皺紋下的微笑

 

    我好奇很想知道的其中一個奧秘,不是掩嘴因由,而是掩嘴笑了多少次。如果我知道老婆婆掩嘴笑了多少次,就可以知道這位攝影師所用的拍攝手法;反過來,如果我知道攝影師的拍攝手法,就可以知道老婆婆在攝影師面前笑了一次還是多次。

 

    從某種分類來說,拍攝手法有抓拍(candid mode)、擺拍(pose mode)和導拍(directional mode)三種。假設我也偶然坐上老婆婆的客船,看著她划艇,她突然張口笑了,隨即用手掩住嘴巴,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舉機把她的滑稽表情拍下來了,這種手法叫做抓拍。抓拍是不干涉、不引導,更加不會全力操控拍攝對象的。

 

    要是我剛才抓不到瞬間即逝的表情,情商客串,叫婆婆再掩嘴微笑一次、兩次、三次…,把帽子推高一點或者壓低一點,或者再試一試用另一手掌遮住額頭,這時我所得佳作是用擺拍手法拍攝的。再說,要是我身兼攝影師和導演,老婆婆不僅是模特兒,而且是演員,在我的詳盡解說下進入特定角色,擺出我藝術構思中的表情、姿態和動作,甚至換上不同的服飾衣著。那麼,我是在導拍。

 

    2012年,我和二十多位散居世界各地的穗城校友同遊越南中部,旅途中全用抓拍手法拍攝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在順化東安市場,我拍了一個挑著兩個小莦籮迎面而來的女小販,照片除了她那眉飛色舞的笑臉,還描述了市場一角的地方環境。

 

    拍攝手法不同,照片的屬性也起變化。抓拍符合紀實攝影、新聞攝影的基本要求,所得照片的信息容量大,其客觀真實性、可信性、瞬間性比擺拍的強,擺拍和導拍的人物攝影或人像攝影,大都屬於藝術攝影範疇。雷安拍攝掩嘴微笑的老婆婆,我有理由相信是使用了擺拍手法,因為抓拍的機緣可遇不可求,他卻有一個拍攝計劃在繼續進行中,要在今年年底展出100個“隱藏的微笑”,已經攝入鏡頭的通通是掩住嘴笑的婦孺和小數民族。

 

    我好奇很想知道的另一個奧秘是老婆婆掩嘴微笑照片大受青睞,成為“經典照片”的原因。也許,明眸皓齒的臉龐、玉潔冰清的胴體看得多了,美感有餘,新鮮感不足,某些富有進取精神的藝術工作者就得因應需要,在審美趣味的裂變或別出心裁的創新等方面動腦筋。

 

妙手與精心

 

    雷安對微笑情有獨鍾,他自己做了這樣的解釋:微笑是一種舉世適用的表達情感方式,他為凸顯微笑而聚焦於細節,眼簾的皺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是歲月刻在他們身上的印記。儘管貧窮或年齡,照片揭示歲月中的生命,而一切匯集於永遠不變的眼睛,向我們展示著他們的生活方式、思想以及他們隱藏起來的真實微笑。

 

    對了,除了微笑,還有伴隨微笑的皺紋——臉上的、手上的皺紋,也是照片引人注目的關鍵。人的皺紋當然是歲月的烙印,影像上的皺紋則可以在數碼攝影後期製作中強化。後期加工能倍增藝術效果,加強形象對視覺的衝擊力。

 

    無巧不成書,我正在編輯我的《微笑的柬埔寨》畫冊,其中日常生活部分,有不少普羅大眾,普羅大眾中有不少張笑臉。笑臉妙手偶得,全非擺佈,我一直恪守紀實攝影不干涉拍攝對象的原則,一直不敢逾越亨利-卡蒂亞・布列松(Henri-Cartier Bresson, 1908-2004)金科玉律——“決定性瞬間”半步。上世紀七十年代發生在柬埔寨的大悲劇過去三十多年了,柬埔寨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新一代人在和平安定環境中成長,我看到的,我用鏡頭拍到的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微笑,他們笑得含蓄而不“隱蔽”,笑得自然。

 

    作為攝影人和攝影評論人,我應該補充說明,每種拍攝手法各有不同功能,各得不同評價。不干涉拍攝對象的拍攝手法,不是人人認同的。有人不明白其中力求客觀真實、盡量凝固生活原型的苦心,視之為“偷拍”;又有人會批評照片中缺乏攝影者與被攝影者之間的情感交流…。反之,擺拍看似容易,實際上也不容易,拍攝者要有與被拍攝者溝通的本領,以犧牲某種程度真實性和信息量為代價,精心取得藝術表現方面的超越。

 

雷安選擇在會安定居,是明智的,除了貼近生活,更好認識生活,同時為稱兄道弟、抱頭摟頸的人際關係創造了條件。攝影,尤其是人像攝影,有一個肖像權的大問題,就像拍攝裸體模特兒一樣,要被攝者簽署攝影人有權以任何方式發表照片的同意書,否則日後會有慘被追訴的風險。我相信雷安對此已確保不失的了。

                          2015.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