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熱帶的季節,雲群在海上出游的季節,

我仰望太空,驚異於宇宙豐富的幻想。

一朵一朵明亮的雲,是靈感?是希望?

飄過了宇宙的腦際,逝向遠方,

  讓追逐的小鳥空自惆悵。

 

六月的雲群,在高空緩緩,緩緩地飛行,

一只隨一只,像懷孕的乳白色的天鵝,

懶懶地張合著她們龐然透明的柔羽

在萬里無風的大氣裡悠然浮過,

  從容得激不起一痕微波。

 

微風的纖手牽開了天堂絢爛的窗帷,

引得地面的小鳥,每早都舉目仰眺;

激動的童心疑惑那上面有更好的果園,

便懷著滿腔的好奇,向高空飛躍,

  去探尋一座座燦潔的光島。

 

有時萬里的晴空,一片青青的濛濛,

轉瞬有千萬朵鮮白的芙蓉相繼盛開,

但不久又被天國的園丁一一摘下,

怕他們繼續堆擁,將樂園的大門遮蓋,

  上帝午睡起走不出來。

 

熱帶的六月,原是雲群結伴出遊的假日:

你看她們三三五五,在太虛徜徉,漫步,

有時又相擁竊語,有時又曳裙追逐,

在黃昏的歸途,又被晚山將彩裙絆住,

  抖落幾顆晶亮的珍珠。

 

我仰望太空,那許多五色變幻的魔島。

啊,我一起,那上面原是我靈感的搖籃:

我的心自胸中迸出,化成了一只暈鳥,

曳遺傳幻月的歌聲,向上縱跳,

  再不肯回到我凡軀的舊巢。

                                                   1955.6.9

 

白 災

   ——贈朱西甯

 

 怎麼初雪已經降臨在耳際

 薄薄的一層,舖著殘忍

 這樣近,這樣近的凜凜冽冽

 怎麼我竟未聽見,雖然雪片啊雪片

 這樣向耳邊飄落,飄落白色的咒語

 好奇異的侵略,死亡空降的傘兵

 預示一場大風雪的開始

 而這陣頑固的白雨啊,我知道

 將越下越大,不可能再融化

 最後必然有一座冰峰

 標一種海拔的高度,湧起

 一種清潔,以零下的肅靜砌成

 

 這樣,算輸,還是該算贏?

 三十九年,和世界瘋狂的激辯

 大輸之間裝飾幾次小贏

 如果壓下去滿頭黑髮,骰子轉動

 至多贏一把皎皎的自嘲

 在最終一注後面對空闊

 自虐狂的靈魂啊,越凍,越清醒

 黑,讓給白,白讓給永久的青

 有一種氣候嚴於瑞士

 水仙不能植水仙,蓮,不能夠種蓮

 而從前,曾經有一位少年

 把一切鏡子都照成了湖面

 

 一個賭徒不能算是偉大的賭徒

 如果囊中還留下賭本

 或是在輸盡之前就認輸

 曾經有半間破廟,我聽說

 廟中有四個賭徒

 一個疑心時間已太晚

 一個疑心四周是墳墓

 一個不信自己不是鬼,剩下

 第四位,真正的賭者

 把破廟當作金碧的寺院

 輸盡全部的星光和寒顫和黑

 輸盡外套輸自己的赤裸

 上半夜輸盡輸下半,輸成了神

 最後,我也會把一切都賭盡

 鬚,眉,牙齒,全壓在零上

 (墳墓能贏的不過這些)

 那氣概,戴一頂白髮如戴白冕

 當白髮也紛紛告別,我說

 就算是融雪,為下一個春季

 相反的氣候集中在一身

 頭靜結冰,心熱搧火

 採也採不盡的礦藏,億萬兆噸

 壓積在胸部。於是生命

 一座雪火山的昇起

 熱帶,貫穿,溫帶,貫穿,貫入極寒極寒

                 1967.5.28

這首詩是贈早生華髮的作家朱西甯,可惜朱西甯先生已於民國八十七年三月底吧,已經辭世了,他沒留下別的,只有他的風範,以及文學作品。   (1998.4.3)

 

 

孤 松

   ——贈答管管

 

陡峭峭兀鷹也歇不下爪的絕壁

這一大盤翻騰的傲骨

比寄根的石胎更加頑固

偏偏要倒拔而生

每一陣雲從谷底湧起

都有意簇擁去龍游

颯颯的每一陣風過處

蟠蜿待發的回探之姿

一層層的鱗甲都掀動

怎樣的琴操召來怎樣的狂飆

才奏出剛勁若此的情操?

海拔千仞,蛇鼠都擺脫了

噪山的群猴只有在崖下仰望

“某某到此一遊”的刀刑

憑顫腿的遊客怎能近身?

一粒松子落下去

——那淡遠的清香

不知要等多少個世紀

才隨九回的澗水

流傳到世間?

                                       1982.7.22

 

天 葬 

 

星光漸弱,欲飛的心難耐,

西天神祇聲聲低喚,

任彎刀舔我後背,

任表情凝固,

最後的六字箴言。

 

當骨肉分離,當青煙

自頭骨和糌粑熊熊直上,

漫天盤旋而下的神鷹啊,

飲血的精靈們,來吧,

來叼去我的皮肉,

吞噬我的骸骨,剝離我的虛名,

我的錢財,我的愛情,我的尊榮......

 

來引導我虔誠的靈魂,

隨磬音福禱升騰,

負載我今生的信仰。

再俯看晨風,吻羊卓雍措澄澄碧波,

再回望曉月,照崗巴拉峰冷冷白雪,

飛往崗仁波齊 那朝霞中的金色峰巒,

去到佛的腳下,訴說我的心意,聆聽菩提梵歌。

 

註:觀天葬有感,聽聞有將死未死而要求馬上天葬者----升天的渴望超乎對肉體凌遲痛苦的畏懼,非度透生者死不能也,比之武士道更為超脫。

                                                                     1990.8.17

 

叮 咚

 

隱隱的你含憂的瞳眸

是黑水晶波動的深井

我渴望去井邊提汲

又怕自己的倒影

會掉入無底的回音

非淺桶和短繩能救出

淺淺的你帶笑的嘴唇

是一彎傳說的仙泉

我渴望去泉邊許願

又怕連自己這顆心

也會誤投了進去

非金幣和銀幣能贖回

但叮咚地一聲

不禁還是落進去了

好像不僅是倒影

也不僅僅是金幣

                         二○○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