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客從蒙古來

 

 

有客從蒙古來

我帶他去八樓的看台

看海。他吃了一驚

說,沒見過這麼多水

集合在一起。我說

也不能想像在你家

有那麼多用不完的沙

讓駱駝亂蓋蹄印

說著,主客都大笑

直到流下了淚來

我說,在我們這邊

總覺得水太多了

就留下一片地做沙灘

又覺得你們沙太多了

就叫你們家做瀚海?

是瀚海呢還是旱海?

說著,主客又大笑

直到他背後似乎

隱隱,有沙塵暴崛起

而我樓下的沙灘

暗暗,正鼓動著海嘯

立刻,我們止住了自己

揮走了沙塵,斥退浪陣

他贈我一漏斗細沙

說,久了,蒙古會漏完

叫我及時去瀚海

我贈他半瓶鹹水

說,久了,海峽會乾掉

叫他莫忘了西子灣

                               2011.09.27『聯合報』

 

記憶深長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像山線的隧道一樣深

像海線的窗景一樣遠

車站有短靠也有長靠

月台有長亭也有短亭

揮手有送別也有歡迎

便當有排骨和黃蘿蔔

點心有鳳梨酥和太陽餅

到站會重重喘一口氣

出發會筋骨一下子抽緊

一聲長嘯拖一道黑煙

枕木在風火輪下呻吟

未來的鐵軌當更快捷

一票就貫通地下的關節

但南來北去的乘客啊誰會

忘記從前乘車多趁心

                          2013.11.21聯合報

 

二月嬰

無論這世界如何不足

白髮人臨去前都戀戀不捨

無論這世界如何不安

小嬰孩,渾不自主

仍紛紛向時代投胎而來

乳齒未萌,細拳緊握

尚未落地的腳底

十露出襁褓,一排頭粒

似斷猶連,剛脫了臍帶

暖洋洋的母胎成了史前史

保溫的羊水可有記憶

星雲靉靉是你的靈台

未來的世界完不完美

還不成問題,暫時

把樂觀或悲觀交給宗教

鼓動你吃奶的力氣吧

把你的世界含在奶頭

世界太大了,母親的手

是你唯一的把手

父親碩大的肩頭

是你依賴的靠山

這兩個貼身,乾坤還未分

連你也尚待體認

至於我,八樓的近鄰

魯莽闖你你視域的陌生

是第幾個人呢,有一天

會變成你父母口中

一次忘年的偶然

一個緣份

              2014.1.12披刊於『聯合報副刊』

        附註:這女嬰是作者近鄰評論家丁旭輝的女兒

 

 

霜 月

 

秋氣肅殺

霜女真要鬥月娥嗎

名副其實的冷戰

用最美麗的武器

月色皎皎對霜體晶晶

而觀戰最妙的位置

是近水交輝的樓台

芳裡芳外,一夜下來

誰更嬋娟呢,誰更絕情

誰輸誰贏,誰說得清

                               2014.2.5『聯合報』

 

註:李商隱七絕《霜月》原文:

 

初聞征雁已無蟬  百尺樓台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月中霜裡鬥嬋娟

 

送夢蝶

孤獨王國九十四年後

終於降下了半旗

有一個號手向暝色

用黃銅深長的咽喉

吹奏送別的低調

邊界的另一頭

也不愁沒有人迎接

納蘭性德,黃仲則

蘇曼殊,弘一法師,周棄子

下午二時四十八分

哀沉的號音終止

然後是一片肅靜

二時四十九分開始,聽

九重天上,一重一重

城闕開閉的聲音

所有天使都加了班

                                 2014.5.7『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