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盧舍那

 

 

想當初江湖滿地,鱗鱗蛟龍

大禹疏洪,鬼斧神工

把郁郁磊磊從中劈開

讓伊水自在向北面流來

要等多少劫數啊岩壁

才有幸雕磐作龕,刻骨成佛

接受胡漢五體的羅拜

想達摩東來,玄奘西征,一張地圖

攤成幾千里絲路牽引

才牽來多少隊駱駝絡繹

駝鈴搖醒中亞的岑寂

蹄印縱橫,一步一陷坑

早被風沙一層層掩埋

留下斑斑這龍門古跡

上面是柏樹林勃勃,天機不改

下面斜行著地質露筋,遠看

像一片蜂房參差,近看

有深有淺,各有各的玄秘

只要有佛,那怕只高三釐米

每一壁也自成一龕洞天

兩千多神龕供著十萬尊佛像

又似在戶內,又似在露天

都對著伊河粼粼,坐西

朝東,其中有一龕與天相通

洞裡朝廷的氣象,巍巍拱著

一佛,二徒,二菩薩,二天王

二金剛;至尊坐鎮在中央

左右賢徒是近身的弟子

大弟子迦葉,肅穆苦行僧

阿難多聞善記,廿五載隨行

仍然對稱,左文殊,右普賢

不乘青獅或白象,只能脅侍

再左右依次是天王,力士

夜叉佝僂在腳底,負重呻吟

如此排場,兩側供奉著誰

誰才配中間坐在主位

除非盧舍那,佛陀的化身

盧舍那,佛陀修煉成正果

華嚴淨滿,光明乃能普照

背負著圓光,火焰紋升騰

只見他,寬額豐頰,螺髻高戴

眼瞼微垂著慈祥,目光

隱隱,俯接信徒的仰望

至於佛身,通肩的衣紋

弧線疏疏若漣漪展圈

雙手已斷於歲月,但手勢

引據之間,施無畏或與願

仍可想見。九尊石灰岩像

盧舍那居中,崇逾十七米

嵯峨相當四層的高樓

文殊,普賢十三米,二徒,二天王

二金剛,各為十米,儼如重臣

侍帝王於朝廷,當旭輝

自香山背後凌伊水照來

奉先寺這一窟巨龕,坡半

高據,橫闊又縱深,拾長階

百級而更上,不勝其優勢

香客尚不及蓮座,抱佛腳

是妄想,攀佛膝更不能

惟盧舍那的眼神將我們

已攝住,那神秘的磁場

降吧,再回神已莫能

史家說,是唐咸亨三年

高宗與武后乾坤共政

起建龍門這浩大的工程

多達二萬貫是武后所捐

原是她自己的脂粉錢

這豪舉不免引起了傳說

說匠師揮錘敲鑿的法相

難免暗傳武后的風姿

三年後,神工終畢於一龕

耳長近二米,只算是常規

但眉彎新月,杏眼修長

幾乎要入鬢,竟雙倍於唇寬

幾令我忘記俯臨吾身

是佛陀的報身,而非才人

妙手的雕師啊,雌雄同體

竟疊合了天人於一瞬

武則天姓武,性卻近文,施政

叵測,臨朝卻露出真性

在龍門東山建寺落成

率眾臣方頂禮,忽嗅到

芬芳襲人,為山多香葛

名山為香山,並命眾臣

賦詩以誌慶,先成者賞錦袍

左史東方虯最先,即得袍

領賞回席未定,宋之問

繼獻所作,文采可觀

武則天讀而悅之,即刻

奪回東方虯手中錦袍

改賜了次交的宋之問

千五百年前,如此奇女子

自為天下所不容,政體

倫理,都被她一掃而開

徐敬業兵起,駱賓王草檄

理直氣壯,數盡了她的罪名

道觀,佛堂,後宮,前殿

才人,昭儀,皇后,周帝

任由她出入,來去

龍子龍孫,任由她廢立

男女之大防,任由她取捨

欲斷唐祚,卻尊李耳為真經

殺人不怯,卻自命彌勒降世

天縱聰明,兼容這許多矛盾

十惡不赦,偏如此愛才知人

能詩能文,遺作竟不傳後

驚世駭俗,遺容竟托佛相

而不朽。可惜我來遲了

遲來了足足十五個世紀

啊不,與此人同朝共代

未必能避災:哀哉!善哉!

但隔著時光如伊水迢迢

伊水不回頭而青山長在

功過且歸歷史,名勝等待遠客

像教自能推佛法,色空何曾空

都說大乘西來,此乃東方美

之典型,想起了米羅女神

同樣可惜都缺了雙臂

別具不完美之美,想起

蒙娜麗莎,不知要瞞些什麼

笑意盈盈神秘到現今

想起菩薩來中土,空淨之中

常含著一漣笑意,解嚴了

眼神與唇態,像難以捉摸

 (佛曰不可說)的倒影

偶然,歷史也會眨一眨眼睛

難說究竟是有意或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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