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墓前

 

六十年後隔冷漠的白石

灼熱的一腔心血

猶有溫,那淋漓的元氣

破土而出化一叢雛菊

探首猶眷顧多難的北方

想墓中的臂膀在六十年前

殷勤曾搖過一只搖籃

那嬰孩的乳名叫做五四

那嬰孩洪亮的哭聲

鬧醒兩千年沉沉的古國

從鴉片煙的濃霧裡醒來

在驚魘和失眠交替的現代

卻垂下搖倦了搖籃的手

再也搖不醒墓中的人

只留下孤兒三代來拜墳

黑頭黃郎和白頭周公

和斑頭華中間的一代

香火冷落來天南的孤島

高階千級仰瞻的孺慕

甘冒亞熱帶嘶蟬的溽暑

不覺回頭已身在絕頂

一陣陣松風的清香過處

恍惚北京是近了,而坡底

千窗對萬戶一幢幢的新寓

檣連櫓接波撼的市聲

攘攘的香港仔,聽,卻遠不可聞

                              1978.4

附記: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那年冬天蔡元培先生帶了家人南來香港養病。一九四〇年三月五日逝於香港,葬於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三月十日舉殯,全港下半旗哀。五四元老,新文化褓姆長眠於此,是香港無上的光榮,但事隔四十年,似已不再為人注意。屢次向人問起,只悉蔡先生是葬在香港本島西南端的香港仔,卻苦於不知確切的墓址。去年初夏,詩人黃國彬終於打聽到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去問。守墓人顯然不知道蔡元培是誰,幾經盤詰,才猶豫說道:“也許你們是找‘蔡老師’的墓吧。那我知道,可以為你們帶路。”於是在六月二十五日那天,由我駕車,載了周策縱教授,黃國彬先生,吳彩華同學及我存,同去憑吊蔡墓。墳場依山面海,俯瞰日趨繁榮的香港仔市區,但山徑上下,碑石縱橫,若非守墓人殷勤引路,真要“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斯人”了。蔡墓格局既隘,營造亦陋,一方碑石高不及人,除“蔡孑民先生之墓”七個紅字以外,別無建墓何年立碑何人的字樣,比起四周碑銘赫赫亭柱儼然的氣派,顯得十分蕭條。掃墓人千千萬萬,知蔡元培者恐已日寡,知孑民何人者當就更少了。

    詩中的“六十年”指五四距今之約數。“周公”指周策縱,“黃郎”指黃國彬,“中間的一代”是自稱。三人齒分三代,而周公自美國來,黃郎在香港生,作者則來自台灣;足見人無少長,地無遐邇,孺慕之情同此一心。當時約定,事後必有詩文以。周公筆健,新詩古體均早刊於《明報月刊》。黃郎的《遊蔡元培之墓》也已見他的新詩集《地劫》。我的小品交卷最遲,但對周公黃郎也總算有個交待了。戊午清明追記於沙田。

再記●●●

前文記於一九七八年四月,發表後不久,北大旅台港校友會在香港仔原址為蔡故校長擴建新墓落成,並於五四之日盛大公祭。今日遊人所見蔡墓,不復舊日殘景。

                                  一九七九年三月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