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河 

 

我是在下游飲長江的孩子

黃河的奶水沒吮過一滴

慣飲的嘴唇都說那母乳

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也最苦

蒼天黃土的大風沙裡

你袒露胸脯成北方的平原

一代又一代,餵我辛苦的祖先

和祖先的遠祖,商,周,秦,漢

全靠你一手搖動的搖籃

搖出了哭聲,伴著一首

喉音多深沉的渾黃歌調

大禹馴得了你嗎?一過虎口和龍門

就由你作主了,矯健的腰身

低低的泥岸怎攬你得住?

最早的記憶,一切傳說與民謠

無非你濁潮翻滾的迴聲

水上的倒影,還記得有多少旗號

順風揚起,逆風又倒下?

岸上的怨婦,波上的征夫

絡繹待渡的賈客,遷客,和俠客

二十六次的改道,一千遍的汜澇

沒頂的游魂恨髮飄飄

浮沉無主的那許多孩子,你的

那許多槎筏和騾馬,都已經忘掉?

--最老,最年輕的,你這母親

岸,仍是遠古的野岸,無樹又無山

河卻是新來的河水,遠從塞外

鳥稀星密,從青海的高台

巴顏喀喇的山根地脈,崑崙的石胎

從冰河凍鎖的原始神話裡

新出山來的一股清泉

為何源頭的純淨一到中原

雪水就變了淤滯的泥沙?

羌笛和胡笳喚得住高處的牛羊

喚不住低處蛟龍的鱗甲

誰能向蒼茫的渤海叫回黃河

見證古來的天災,人禍?

依然是日朝西落,水朝東流

一丸酡日究竟能照顧

多少個渡口?想問問過路的鯉魚

這就是刺客南來,宮人北去

一渡就回不了頭的河水?

那帶劍的燕客,抱琵琶的漢姬

都何處去了?數風流人物

還看今朝麼?無數的今朝

又去了何處?只剩下照片裡

這船夫彎腰獨搖著單槳

空艙對著更空的穹蒼

一綑柴木斜靠在船舷

自從有河就有這樣的河漢

不知道河水從天上奔來還是從青海

只知道他生來與黃河同在

河到那裡人就到那裡

水災又旱災劃滿臉的皺紋

一道道,滙入了深邃的眼睛

風乾的臉色襯著龜裂的土色

土黃的水色遠連著天色

一痕地平線牽著水平線

那浩浩的渾水算不上美

卻令人凝望得口渴,唇乾

從河源到海口,奔放八千里的長流

為何一滴,僅僅是一滴黃漿

沾也沾不到我的唇上?

怔對水禾田壯闊的鏡頭

一剎那劇烈地感受

白髮上頭的海外遺孤

半輩子斷奶的痛楚

                          198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