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你能讀到
19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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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寄給一頭失落八年的孤雁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四 哥 ：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不知是何情緒——曾記得有一隻稚嫩的雁兒，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惱怒；但在八年前的一天，他逕自遠揚去了！別了呵護他的母親，別了廿年來夢的溫床。沒遺下什麼，只是那麼輕輕的揚一揚翅膀，那麼輕描淡寫的走了，遠去了！
就這樣，悄悄的，時間與時間之間織就了八年的思念、織就了一長串無期而虛渺的懷念，——就這樣，沒遺下什麼。
啊你，四哥，你還依稀記得如斯一個故事嗎？記憶中，那似乎是很古老很古老了！
你知道，現在他年幼的妹子正伏在案前，正流著淚，可是，沒人呵護的，她脆弱得如一隻被欺的燕兒，孤零零的、沒人同情、沒人慰援……哦！沒有，沒有啊！她哭了！她委曲的哭了！
是的，她哭了。一任淚長長的、有如那串長長的、八年的思念。你知道嗎？四哥。
窗前幽幽的飄曳著輕音樂，她猶自低低的呼喚著她至愛哥哥的名字。
哦哦！四哥！四哥！你聽到麼？聽到麽？
曾有很多次夢見你，夢見你踩著自行車歸來，寬闊的唇角依稀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很熟悉的微笑，很淡很淡的弧度。正如很多次你下班或遊玩歸家，踩著車子。啊！是的，就是那輛車子！那輛經年累月、已殘舊不堪的車子！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哦！四哥！……」我驟然瞥見你站在門邊、笑著、推著車子……剎那，過度的興奮使我溢出了眼淚！只懂呆呆的、語無倫次的歡呼著！
有一陣子失神！遂飛奔上前，妄想拉著你的手！可是，我什麼都沒拉到，只拉到一片空白、一片苦寂的虛空！你已迫不及待的背轉身，踩著自行車，走了！沿著來路走了！
我急忙的追問你的歸期，你只是笑而不語……倉忙中，追你不上（你的車子好快？），我又急又怕，甚至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早點過來拉著你？我早該過來的！
我嘶著嗓子連連呼喚你的名字……可是，你不回來了！你不回來了！
我唯獨擁一腔無奈，一腔悲慽；當凝望那車子將你載走、載遠！你高高瘦瘦的、文質彬彬的身影、你的微笑依稀，依稀……
啊！四哥，隔別經年，你脆弱的心靈又多植了一份殘忍嗎？你說。
夢中，一次又一次的、我們再度重逢，而你總是默默的、來了，又走了！匆匆得像風。哦四哥，告訴我，「默默」到底又表示些什麼呢？我不懂，我真不懂啊。
夢中，我常駭怕，當你的一列車聲遠去，我不能不黯然忖思，一次再見的代價又將虛耗我們多少心思？而歸期呢？歸期呢？哦四哥，你的歸期又是何等的渺渺無期！縱然問神或那個上帝也不知道！畢竟，「和平」只是一個誘惑的字眼，你的歸期連吉普賽人的水晶球也卜不到。
前些日子窮得發慌，把唱機和唱片一起賣掉，連同那首「大江東去」——那不是你最喜愛的嗎？在你離家前夕，在你和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個晚上，你老唱著這首曲子，一首很幽怨感人的曲子，你總說：「多唱一次吧！明天我將聽不到了！」
哦，怎麼教人難忘的一個晚上？怎樣淒慽的一句又一句：「明天我將聽不到了！」那一刻，我經已納入記憶，將珍藏至永恆。
四哥，這些，至今你仍記取麼？
我好歉疚，畢竟，我們連你最心愛的也出賣了！——那張放置了八年的唱片，縱然已很古很老。
直到八年後的今天，我才驟然驚覺：你臨別的步履多不該帶著「大江東去」如斯幽怨的調子，天也不該下雨，在你的征途上，這些都是很不祥的。
不幸比貧窮更可詛咒！今年初，二哥又第二度接受軍訓了，啊！可憐的媽媽！她的兒子都一個一個的離她遠去了！此後，她的鬢邊又將平添幾許白髪？……
我們都是不相信命運的人，好像不相信一切神的存在。而現在，我們的信心快溶化成太陽下的水了！再揚不起驕傲的羽翅。
乍然接獲二哥五月的來信，使我淒然驚惶的不能自已：「命運我是一向不信的，然而自從我每次的遭遇都在偶然的度過時，我現在不能不相信命運了！」
握著二哥的信箋，什麼是命運？我仰首蒼天，俯視大地，我的心緒茫然！
我是一個否定命運者，但，又怎能不相信二哥呢？——
一個剛愎自傲的人也被迫向命運豎起白旗啊！
哦！媽媽來叫我開飯了！又是黃昏。我只是漫聲的應著——我不讓媽媽知道我又在爬綠格子，儘塗一些傷感的語句，怕她又傷心、流淚。我只讓自己知道。
看！四哥，此刻夕陽淡黃的金光灑落大地上，染下了一地黃。雲，很輕、很飄逸。忘記誰曾以雲來比喻人生？哎哎！四哥！你就是那雲？天際那朵飄雲？何時你流浪的足跡始流浪歸來？……故園的門庭時刻為你敞開，狹長的小徑時刻等待著你的歸來，等待著那一串鈴聲來搖響一小徑的宓靜。
夕陽斜斜的，漸偏西了，暮色漸濃漸濃……漸濃的，還有那些欲揮而揮不去的黯；那個「憶」字也斜斜的橫躺紙上——啊！寫了四張紙了，心裡的話還沒說完，多麼的希望生命本來是沒有完結的！
還該說些什麼呢！今天——十一月一日，國慶日，一個重大的日子；可是，我沒有忘記，這是你離家的八週年紀念。
四哥！在烽煙瀰漫的國度裡，我們都是亂離人，遂淒淒然的承受了戰爭的果實。
八年前的今天，我來不及祝福你，八年後的今天，讓我重新補上，好嗎？且結上一串長長的祝福，托淸風、托白雲，遙寄給你，而祝福以外，關懷以外，還有那一長串八年來在心靈深處默默的懷念……
哦哦！四哥！四哥！…………
——
十一月哭於窗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