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鑲圓的晚上

 

 

短傘裙圓圓的影子,投落在草地上,成一個又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圓。

 

(儘管夜也會老去,我依然記取那一列長長的、鑲圓的晚上。)

 

我悄悄的蹲在階前,支著頤,凝思著一些什麼,記憶中,又似乎一片空白。

 

哦,又是一個靜靜的晚上!

 

當月華高掛,當第一顆星被神燃亮,我就如斯的蹲在階前,坐著,靜靜的支著頤,靜悄悄的,沒有誰知道。

 

我和我自己,和星和月——和影子,說著囈語。

 

月很圓,很亮,我喜歡一切圓的東西——好像一些圓的晚上,穿著圓裙子,在月的凝眸下,瘋狂的旋轉,一圈一圈的,帶著笑的旋律,就這樣,瘋狂的一個又一個晚上!就這樣,短傘裙圓圓的影子,投落在草原上,成一個又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圓!

 

哦!很美,很幻,那些晚上,那一列鑲圓的晚上。

 

我們是怎樣陶醉?又怎樣鑲圓的?然後又一根火柴把一列圓如一串爆竹般焚掉?

 

有一個圓的晚上,你忽然傻兮兮的,說得像個孩子,你說:「我們又迎向十七歲了!」

 

我說:「十七歲是個不屬於我們的名詞。」

 

是的,十七!多不該屬於我們!我們只是兩個倔強的、不懂事的孩子,倔強得近乎幼稚!

 

十七,單簡的數目,很不祥的。我們便以顫的雙手拉開悲劇的幕幔?

 

噢!不要!我們都不要十七!那個「單」的數目!……就讓我們抓回那個十六,好嗎?再串那個未完的故事,再鑲那長長一列鑲圓的晚上。

 

唉唉!該如何申訴呢?當故事正式宣布被判死刑?當一列倔強的跫音飄遠?一個記憶中熟悉的名字逸離?……

 

夜夜,蘋果樹下,有輓歌瀰散,有一個孩子蹲在樹下,拾起枯枝,縱橫的寫滿了相思……

 

夜夜,青青草原上,風聲瑟瑟的,淒然的帶著哭泣,為那一列圓圓的晚上舉行葬禮。

 

短傘裙不再旋轉了!哦,圓呢?圓呢?圓在記憶中永訣了!

 

兩條相交的線,就如斯由相交而至於平行了嗎?你說。

 

唉,天好冷,星正閃爍,月在幽幽地望著大地,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哦,好像有一點聲音!好遙遠,好遙遠!……在歡呼,在嘆息:

 

——看!月華!快,快許願!

 

——生命像隕星,在茫茫的宇宙裡,停留片刻,又即隕滅。

 

我低下頭,悄悄地……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啊!我懊惱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噙著淚!

 

時常,一些虛渺的幻覺,都教我認真、失常。你不知道,也不會知道。

 

四週冷清清的,只有屋子裡偶爾透過來一絲燈光,一些音符。又是那支「綠島小夜曲」!很輕柔,又很單調乏味的,再沒有口琴的伴奏,再也沒有一個年輕的、穿著短傘裙的姑娘跳著、笑著,帶著哈哈的旋律,在草原的翠綠上,輕盈的劃著一個又一個圓……

 

之外,星之外,復有誰再以愴惻的心情來憑弔?就讓歡笑如斯淒淒然溺死於記憶,夢也隨日子無聲凋落!

 

我懊恨十七歲,那個介於幼稚與成長的過渡期。

 

為什麼我們都固執得如一個白鬚翁?為什麼總不能寬闊的容忍?而偏愛在尋覓過去!不曾為我們的明天灑下更多的彩夢!(這將是我生命之頁中,一頁無法彌補的缺陷!)

 

十七歲!我們十七歲的倔強都該得過滿點。

 

唉,怎樣說好呢?現在我們真正隔得好遠好遠了!

 

此刻,月正當空,星漸遠、漸遠……小樓再沒有誰的影子爬上窗簾,偷窺月,偷窺蔚藍宮闕𥚃的小仙女……再沒有!再沒有啊!

 

那一列鑲圓的晚上正裊裊飛昇、飛昇……一如八月的嫦娥。

 

夜漸濃,風漸濃(漸濃的還有那些欲揮而揮不去的黯!),風嗚嗚的低泣!好悲慽,好感人!又在為那一列死去的圓舉行葬禮?

 

我有一陣子失神,那似乎是孤獨加上徬徨的混合。

 

我忽然有一種被放逐山野和被遺棄的感覺!

 

我忽然想!也許有一天,我死去了,就這樣不動聲息的死去了,風將是我至誠的哀悼者?

 

我竟然想到死?多微妙的感覺!你相信?「死」對我將永遠是陌生的,且永成生命中一個謎,一個啞謎。我曾驕傲的說:「死神的手太短,將永伸不到我的衣角,而秦始皇夢𥧌以求的仙丹早在我腹中了!」

 

哦!一顆隕星!你不是低喟:「生命像隕星,在茫茫宇宙裡,停留片刻,又即隕滅。」嗎? 但,我將是茫茫宇宙𥚃永不隕滅的一顆,你相信嗎?嗯!

 

屋子裡的燈光已熄滅了,現在,階前連最微弱的一線光也沒有了,小夜曲也絕唱了。

 

哦!又是一個靜靜的夜。(天在消沉!地在消沉!)

 

我悄悄的蹲在階前,支著頤,悄悄的,沒有誰知道。我和我自己,和星和月——和影子說著囈語,訴著一則屬於十七歲的夢和故事,一列長長的、鑲圓的晚上。

 

夜漸迷濛,霧在彌撒

 

噢!儘管夜也會老去,我依然記取那一列長長的、鑲圓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