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抵抗與拯救

 

     評方明的詩集《然後》 2023.12.6

 

 

    方明是臺灣著名詩人,2003年成立“方明詩屋”,2015年創辦《兩岸詩》詩刊,2017年入選中國新詩百年百位最有影響力詩人之列。除了詩人,方明還是一名商人,被洛夫稱為“儒商”。

詩集《然後》(2022)是一本新舊詩作混合的詩集,收錄六十二首寫於廿一世紀的新作,以及十五首寫於廿世紀七十年代的舊作。在方明的詩歌創作中,中華傳統文化是始終存在的關鍵元素,對民族文化的仰慕與追思奠定了其寫作的基調,而這一切源於方明年輕時的夢想。

堅守年輕的夢想

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方明成長於越戰時期,這段經歷是他全部創作的原點。臺灣詩人辛鬱總結說:“他出生在越南堤岸,華人社會的淳樸風氣,培育了方明為人的誠懇厚道。尤其華人社會對故國文化的重視,在教育過程中充分顯現;方明的國語文能力就在那時扎根,到臺灣念大學時才能應付自如。”在越華文學史上,廿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廿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受臺灣現代派詩歌的影響,越華文壇出現了現代派詩潮,釋放出越華青年詩人急欲擺脫五四式白話新詩的長期羈絆、求新、求變的強烈信號。初期越華現代詩的晦澀與西化,受到越華主流文壇的嚴厲批判,到了廿世紀七十年代初期,越華現代詩逐漸向傳統回歸,其發展趨勢與臺灣現代詩幾乎同步共振。由於越華現代詩與臺灣現代詩的緊密聯繫,因而到達臺灣後的方明才能如魚得水,很快展露才華,令臺灣現代詩壇刮目相看。而從越華文學的創作語境看,廿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越華社會深陷越戰,華人被迫入籍、參戰,對越華文教界而言,華文寫作關乎民族文化的存亡,肩負著神聖的文化責任。在諸多文體中,詩歌創作的路向問題,最受越華文壇關注。越華詩歌自身的發展需要創新,可是,怎樣將詩歌的現代性與民族性有機融合,這是擺在越華作家面前的大問題。數十年來越華作家們在這一問題上不斷地探索實踐,方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方明雖然離開了越南,但是並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寫出真正具有民族特色、尊古而不復古的現代詩,是方明孜孜以求的目標。方明的詩集《生命是悲歡相連的鐵軌》(2003)是其探索實踐的典範,被臺灣詩人管管譽為“一種現代味的唐詩或離騷”,尤其是其中的“馳古篇”。如今,詩集《然後》不僅將“馳古篇”全數納入,在詩觀上也與《生命是悲歡相連的鐵軌》保持了高度一致,這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方明對年輕夢想的珍惜與堅持。

書寫科技的魅影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詩人對自然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方明穿過越戰的硝煙,從西貢到臺北再到巴黎,數十載風雨,既有豐厚的人生閱歷,又有詩人睿智的眼光,對生活和事理早已了然於心。詩集《然後》中的主題多樣,涉及親情、友情、愛情等種種人生不可避免的主要課題。除此之外,詩集《然後》還觸及新世紀人類所面臨的突出課題:科技消弭人性。新世紀的人類正奔向超級互聯的時代,隨著聯網水平的不斷提高,科技這張網越織越密,令人類欲罷不能,“斷網生活”變得日益艱巨。方明將新世紀命名為“魅影年代”,這既是詩集《然後》中一首詩作的標題

,也是這一類詩作的主旨。所謂“魅”者,是指傳說中的鬼怪,也含有誘惑、吸引之意。詩集《然後》中有以下高頻詞:“陷阱”、“複製”、“速食愛情、“火星文”、“取暖”、“靈魂”、“人性”……,它們構建了方明關於新世紀的基本想象。新世紀的都市人處於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呢?方明以臺北作為觀察的落腳點,不厭其詳地描述了各種寶島亂象,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現出科技對都市人日常生活的入侵,尤其是年輕人身心的扭曲。詩集《然後》中的年輕人形象是寫實的,表現了詩人對科技的批判與抗拒

。在詩作中,那些年輕人外表光鮮時髦,靈魂卻荒蕪虛空:他們是一具具“貧瘠無知的青春軀殼”,“甚至從未聽悉什麼是唐詩宋詞或卡謬黑格爾”,“所有的禁忌與道德都被冷漠癱瘓溶化”,個人的發胖遠比奪走千萬人性命的地震更令人“焦慮與觳觫”,網絡成了生命中最親密的伴侶,不僅“親過親情近過鄰舍且無休守候”,人們無限上網“直到靈魂僵化而腦波掃描不出愛慈與憐憫”……

詩集《然後》中的這類詩作的情感內核是鄙視與憂慮,語言風格冷峻直率,文字表面的平靜如水與隱含的強烈情緒之間形成巨大的情感張力,比如詩作《糾葛隧道》,全詩共分四節,詩人在每一節的最後都單獨用括號加上一句點評:“上帝無須愕然”。

表達文化斷層的隱憂

詩集《然後》對臺灣年輕人的描述,所觸及的主題不僅是網絡危害身心,還有更深層的意蘊。它傳達了詩人對於民族文化斷層的隱憂,這是當代臺灣青年所面臨的重大課題。

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文學與文化對人類心靈的滋養作用永遠也不會過時。網絡狂歡解決不了人生的根本問題,反而加劇了人生的煩惱,詩集《然後》中的年輕人之所以青春“乾涸”,就是因為缺乏精神食糧的滋潤,尤其是遠離了中華傳統文化。詩集《然後》中有多首詩作都描述了中華文化被冷落的現狀,比如《變奏》這首詩的第二節寫道:“此時,誰會艱辛潛越時空/將先秦唐宋的瑰麗高頌/聖哲的影子只能浸潤在孤煢的豆燈下/等待佝僂的學者造訪/科技金錢速度狠狠將風骨擦拭/然後急促繁殖全身鑲嵌藍牙與奈米的/新鮮族類”。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除了科技的推波助瀾以外,也與臺灣的社會文化語境有關。詩集《然後》中的這類詩作的情感內核是沉痛、孤嘆,還有一絲的無奈,語言風格委婉而含蓄,比如這首《有一種心情》,詩中寫道:“無人敢跨越荒唐的禁忌,只好種播更多的宣言,然後將腐污的圖騰/冷冷推給無知的後世”。

還有《月悲中秋》這首詩,面對中秋滿月,詩人想到“仳離近五十載的神州寶島同樣/悲惻”,該詩最後一節寫道:“終必百年之後的圓滿呼為永恆/此刻世人圓盈的情愫/唯有在古籍詩歌裡/在中秋月夜裡/得到虛幻的溫慰”。

文化是民族的凝聚力

文化是民族的凝聚力,方明對此深有體會。廿世紀六七十年代,越南華人被迫入籍,但是他們在內心深處依然堅守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依靠的就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力量。廿世紀六七十年代越華文學的繁榮就是越南華人堅守民族傳統文化的表徵,他們對華文文學的熱愛與他們對故國的熱愛是緊密相聯的,方明對這一段歷史記憶猶新。2014年,方明出版了著作《越南華文現代詩的發展——兼談越華戰爭詩作(1960年—1975年)》,在書中,方明回憶道:“雖然大部分詩作的題材與戰爭有關,但畢竟越南並不是自己的祖國,所以作品並沒有任何呈現‘愛國’主義的表現。”

如今,方明又面臨民族文化傳承的危機,詩,成了他的拯救。詩集《然後》中的《聚興》這首詩是詩人寫給老友的,詩中寫道:“在眾生妝扮或踉蹌的背後/試圖吹響平衡與救贖的號角”,這體現了詩人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方明創辦《兩岸詩》詩刊,就是為了在兩岸詩界之間架設起溝通的橋樑,促進兩岸心靈契合。

在眾聲喧囂的時代,寫詩是一件越來越寂寞的事,但是方明對此甘之如飴,他在詩集《然後》中重申了自己的詩觀,認為“在人類生存之時空年輪轉動裡,詩是永遠溢出甘醇的液汁”。在第六期的《兩岸詩》(20208月)裡,方明說:“《兩岸詩》一直在尋覓孤獨而成的作品”。詩的力量是跨越時空的,為了民族文化的傳承,方明一直固守著文學的寂寞天空,他在年近七旬的時候出版詩集《然後》,就是一個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