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畫像

之一●永遠的痛

自廿三歲喪夫那刻起

花樣人生

便隨著那具黑棺

 沈沈埋葬

之後

 歲月中不再有繽紛

 　　　不再穿紅戴綠

 封閉的心境

 復被霾般鬱情層層覆蓋

雖說冬已盡

 春卻不降臨的那種夢斷

 使　原本殘缺的人生

 更似極了被朔風

 　　欺凌的落葉

如果說

 生命是一片不雨的雲

 除卻無味閒散

 也只能徒增飄泊後的淒楚罷了

 那麼　麥子死了

 是否就意味著只是一次地畝的失職

最是無力排拒的雜音

 像一道急奔而下的洪流

 它淹沒了妳的心

 　　　　妳的臉

 　　　　妳再也走不出的那條路

 只是

 當茫茫的空虛

 襲上心頭

 再什麼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包括　生之慾

 　　　死之寂

 以及輪迴不輪迴

因　妳再怎麼側身

 都走不出那些憑空而起的風淒雨斜

 可不就是一隻迷失的燕

在那種無遮無擋的急驟裡

避開　難

不避開　亦難

最後

總是自我消散

像一莖失水的蓮

苦撐心火燒烤後的瘦弱

撲向墳前

放聲

 　 慟哭

 　　　　　　　一九九七、七

之二●夢

雞啼三遍
（總是這時刻）
連討夜人
都急著趕回家　掀
那些尚留一絲餘溫的熱被窩
而您　卻孤寂的
就著一身冷
翻身而起

總披著那件霉味刺鼻的
心愛的斜襟花襖
然後走進天井然後把眼拋向星空
然後
　　無端無不端的注視久久

久久無視寒氣凜冽
　　無視層層霜白在髮頸間覆滅與重生
　　也無視那斜斜的襖襟
　　被風那痞子
　　翻弄成一張開閤無度的
　　　　帘布
娘啊　您失神如此之深
難道就只為仰望而仰望
還是當真
要把暗空看破
　　　　看老
　　　　看荒
甚或想在天意裡
找尋那份不存在的公允
是的
雞啼三遍後
（總是這時刻）
您像做完一樣功課
而滿足的
自心中傷感地帶走出
未落腳
甚至連轉念還未來得及
胸臆間
便又浮現出
開墾另塊夢土的心思

不過　娘啊
您可知道
夢　是不能種植的
　　　　　　一九九七、十

之三●別後心情

就是那麼個夜晚
燈火正亮在纏繞著的視線之外
風雪之外
蕭蕭的白楊
蕭蕭的心境
　　　　之外
站在麥場邊的小碎石路上
如同站在渺無人煙的
茫茫荒原
此刻
母子眼眸中
旋著的不是淚
而是模糊不清的未來
尤當
一從娘手接過那個包袱
似乎就註定了
各走一方的雙輸命運

天南地北又怎樣
海角天涯又怎樣
只是　娘啊！
兒後悔的是
舉步前
為何沒看透您的無己無常無望

百步之遙了吧
再回首
只見雪　白了娘的髮
　　　　白了娘的身
以及　培育在心思間的
那一點點綠意

娘啊　世事豈能預料
果真如此
您會讓獨子輕易自身邊溜走
而一走
又是四十年

四十年的泣盼
聞說　您的眼湖已乾涸
於是
晶瑩不再
亮麗不再
乾澀　一如枯竭的心
裂成一片
　　一片的　痛

其實
當您把兒送至麥場邊
那片雪白的黑裡
您就該驚覺到
如此遷就
豈不把他白白拋出了
自己的生之歲月

更多的聞說中
您已腿斷眼眚
而內心卻不再燃燒恨
只是
整日依在門框上
像是閒閒的
　　向自己說著同樣的答語：
秋雖逝
雪還未融啊
要回來
至遲　也是年節前後的事嘍
　　　　　　　一九九八、一

之四●團圓夜

一聲娘後
我　匍進您的懷裡
八十歲的乾癟胸懷
仍有溫暖炙熱
旺度
不下身邊那盆炭火

淚水像簷滴
滴滴　穿透我的仰望
　　冷卻我狂跳過熱的心

娘啊
這是自幾許局殘
剪接成的此刻
這一此刻啊
不又已圓融成
今生今世的永永遠遠了嗎

把時間推在門外
夜　便稱職的在四週密密封緘
於是
屋內二十燭光的燈暈裡
幌著的那層白
竟是娘的髮
而捧在兒手中的娘的臉
卻可自深深淺淺歲月刻痕中
見出
艱苦是如何不曾間歇的
　在此加諸
也罷
娘的情緒不宜再追高了
那就敬娘支菸吧
娘搖搖頭說　戒了
戒在買不起菸葉
我說　不抽也好
　　　菸是健康的殺手
娘似乎聽不懂
剎時搶過那支菸
狠狠的抽起來

最後
在那片煙霧繚繞裡
只有娘倆的淚光閃閃
話頭
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理起了

              一九九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