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深度與人生悲憫的
悠遠情思 2020.10.11
✦ 讀 方 明 的 詩
作者簡介 邢海珍,男,黑龍江省海倫人。文學創作以詩歌為主,曾在《詩刊》《星星詩刊》《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詩作。 創作之餘兼及詩歌理論和評論,出版專著多部。曾獲黑龍江省文藝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綏化學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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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臺灣詩人方明是一位極有風格與特色的抒情詩人,多年來他以扎實的努力與勤奮,創作了一大批品質精湛、詩思深邃的新詩精品,為詩歌的發展開拓了有價值的藝術途徑。他的詩作典雅而富有靈性,具有深沉的歷史感和人生向度的悲憫情懷,在悠遠的詩意境界裡達成了心性與自然的融通。 詩人王鳴久在詩學著作《詩懸》中說:“跨進文字之門,打開心靈的天空,當一縷縷形而上的液態光線從手中升起又降臨到我們自身,我們便刻骨銘心地感知了愛與悲憫、信仰與自由、智慧與意志的感性內涵與知性力量。”在渾然古樸的境界和意象之中,方明的詩意構成具有濃重的主觀意蘊和心靈色調,形而上的內在機鋒使思想的運行煥發出“感性內涵與知性力量”。 方明的詩是在宏闊而深邃的歷史背景之下展開的具象畫幅,是透視出悠遠情思的生命景觀。他的許多詩作,選擇了民族歷史反思的題材,是從生命與感悟的深度中呈示的關於苦難跋涉之路、關於興亡際遇的體驗與感懷,是反思的詠歎,情感意蘊昭然,表現了詩人深切的憂患意識和心懷悲憫的人文氣象。 從詩意構建和話語的表徵看,方明的詩歌具有悠遠的思想流勢和深邃的古典文化浸潤與追懷,形成了典雅的抒情格局,在嚴肅的悲劇性大背景的襯照之下,從容打開詩歌情境的唯美景觀。在《清明》中詩人寫道: 三月的霏雨濡濕著龍族古遙的曆日 春的簾幔剛網綠了起伏的坡崖 所有窀穸便隨濃郁的節日躁動起來 裊繞的薰香收集趕赴祭祀眾生的情緒 三疊燭火 一掬熱淚 至於塵世的牲禮酒菓以及豐腆肴饌 只是陳鋪著人性貪癡迷念
血緣與習俗猶似在這張偌大海棠葉的脈絡 源源不息延伸 此刻,九州的悲懷終只躬屈成一種怛惻的膜拜 終只惦記著祖先耿耿的遺恨或私情未斷的囑咐 《清明》的“三疊燭火/一掬熱淚”定位了一種特殊的詩意氛圍,一個傳統的祭奠先人的節日,在詩人的筆下是人情和人性的廣闊的憂思,當“塵世的犧牲酒菜”“只是陳鋪著人性貪癡迷念”,死的悲哀使生的迷失在不斷地擴大著,“九州的悲懷”不知在“怛惻的膜拜”中去向何方。海棠葉的脈絡裡,是“血脈與習俗”在冥冥渺渺中朝前延伸,而“龍族古遙的曆日”空對“窀穸”的歎息,沉澱為歷史的負重。 在許多詩作中,詩人方明都著意構建一個如夢似幻的歷史意境,在獨特的表現形式中寄託深切的個人化感懷,讓人時時感受到一種來自遠方的沉凝和鬱結,來自靈魂的重量。曾獲臺灣大學新詩獎的《青樓》一詩呈現了極富思辨色彩的情境效果: 你蹌重的步履踏響我閨房的寂寥,猙獰的月剝落我澹薄的粉臉,那 輕佻的身影終只臥成生冷的挑逗 客官你蛇樣貪婪著剩下的羞澀,而一把散髮終掩不住窗外之光華, 遂有碎落之銀色照亮你清癯的輪廓
一池鏡色盈溢我憔悴之容顏,低頷整裝禁不住簌簌的熱淚似蠟燭垂 灑一地豔紅鞭打著朵朵含苞的笑靨,滿襟香氣幽幽瀰漫你躍出的慾 念只隔一片羅幃之欣然 長句的排列方式透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詩人把“青樓”這一中國歷史中的文化意象在近距離的勾勒中實現了“你”“我”對舉的心態袒露,是“閨房的寂寥”,“粉臉”淡薄,人生命運落入了“只臥成生冷的挑逗”,一個悲劇性的結局是不言而喻的。而“你的蹌重的步履”也只有“清癯的輪廓”,仍是空幻與茫然。“低頷整裝禁不住簌簌的熱淚似蠟燭垂灑一地豔紅鞭打著朵朵含苞的笑靨”,只有“一片羅帷”隔開了迷惘的人心與世界。 方明的詩作詩意飽滿,思想的質地充實,有豐富、深厚的人文精神底蘊,藝術表現的基本修養扎實,他是一位元具有鮮明標誌性的詩人。
2 方明的《黃河》是他二十歲時的作品,著名詩人洛夫曾用毛筆書寫過。我們可以發現詩人在學生時代的寫作就已形成了較為成熟、穩定的風格。那時正是血氣方剛、詩意縱橫的年齡,詩人從大角度起筆,觀照大場景,描摹大氣象。詩的底色是民族數千年的苦難,“你源自邈遠的上天卻接往浩瀚的煉獄”,“猙獰的支流截成中國橫斷的歷史,朝代卻被你無意的崩笑驚瘦成一支無人過問的蘆葦,任寒風削來削去”。把黃河的意象營造得大氣磅礴、氣象萬千: 這杯滲透過多淒厲的酒比斷腸的傷別還苦澀, 原本只是秋聲裡小小的嚎啕,卻泛濫成千萬首仳離的哀曲, 難怪你源自邈遠的上天卻接往浩瀚的煉獄。
猙獰的支流截成中國橫斷的歷史, 朝代卻被你無意的崩笑驚瘦成一支無人過問的蘆葦, 任寒風削來削去。 我們是苦難的一群,就用苦難祭祀你狂舔過的涼荒吧。
春天被你鞭打得綠不起來, 我是一介只懂膜拜的草民,怯然從你瀉溢的泡沫討活, 中國何嘗不是,用戰歌圍築的昂偉也抵不住你一夕饕餮, 一次沉淪的嘶喊。
不敢奢望你被歲月養馴,只暗盼你改道時, 就留下那片被骸肉酵發過的肥腴土地。 “黃河”也是一個常見的歷史意象,凡是中國人對於它所涵納的潛在意義是很能快速神會的。詩意的“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它象徵著流經漫長歲月的說不盡的苦難歷程,古往今來有無數詩人詠歎黃河,名篇佳作不可勝數。方明的《黃河》是取苦難和悲劇的象徵意義,“這杯滲透過多淒厲的酒比斷腸的傷別還苦澀”,“我們是苦難的一群,就用苦難祭祀你狂舔過的荒涼吧”,寫歷史的悲劇性,巨大的哀思覆蓋了英雄時代的豪言壯語。縱觀歷史,我深深理解詩人的悲劇情懷的深刻與真誠,從文化的層面,中國人應當冷靜反思,不斷激起奮發向上的情懷,讓我們的民族從悲劇和苦難中走出來。 在富有渾厚意蘊的語感中,方明的詩追求沉實穩健,想像力超拔,思緒繽紛奇幻,注重虛化,在虛實相生中走向深遠。詩人善於在複雜的世相中提煉真知灼見,言情可身臨其境,析理能入木三分,沉鬱但不無率性,典雅又時見情趣。體制短小的《拔》是一首抒情力作,親情的抒寫極深沉,回憶童年,又讓人領略天真之趣: 小時候,替父親擇拔 每五根白髮可換取 一次童年歡樂的 糖果零食 事後父親總將之梳理成烏黑的 猶如我稚真笑臉的 璨亮
如今,我的霜鬚被半瓶化學藥水 塗黑 不用兒女費心根挑 而我皺繭的雙手 仍不忘吃力拔掉父親 墳頭的雜草 在清明 在重陽 在忌日 在每次枕邊濡濕 在夢裡悸醒的時刻 回憶“小時候”為父親拔掉白髮,可以換取引為歡樂的“糖果零食”,但詩人在讀者的不經意間,一個鏡頭暗轉,像電影的蒙太奇一樣,由拔掉父親頭上的白髮而成為拔掉父親“墳頭的雜草”,真是如晴天霹靂一樣令人驚悚。只是幾句的小詩,其情感的含量卻是重如千鈞。 《世事無端》是一首重在析理的詩作,把人生過程的複雜性剖白得清晰而透徹: 開始感懷與傷舊 驀然回首 竟在地球角隅磨蹭了數十年 難怪種植的愛恨情仇開始收成 懸宕在午夜夢迴時 那份驚悸與讚嘆
生活是一個剖開的橘子 時甜亦酸郤能解渴或舒通腸胃 假裝唾棄名利猶似誇大吐核的動作 但緊握時間倒數籌碼裡 仍然押注名與利
誰會相信曾是逆爆的抗議與異言 會馴服在黃昏的柔和圖騰裡 恰似過時的慾念與承諾 殘留成靦腆的記憶
還好 喜愛攀附的姿態開始腐朽 渴望或有輝煌的演出 漸漸疲憊蟄伏 只能從虛實重疊的邊緣 醞釀快慰與淡忘
仍然無法置信 童年 是手掌裡的一撮沙土 握得愈緊 流失愈快 寫詩當然需要文思充沛的才氣,但是更不能缺少世事洞明的練達。此詩情境不錯,但卻是以其理性的昭然勝出的,詩人寫名利的羈絆,這是人生很難擺脫淵藪,即使是“假裝唾棄名利猶似誇大吐核的動作”,但在生活的實際境遇中卻不易逃離。而“攀附的姿態”亦將“腐朽”,其無可奈何的“疲憊蟄伏”也只能“醞釀快慰與淡忘”,其終屬生存本質的末流,最後毀棄也勢所必然。詩深具感性的哲思,給人以啟迪和警策,結尾一段“仍然無法置信,童年/是手掌裡的一撮沙土/握得愈緊,流失愈快”,比喻恰切,詩意渾然天成,可謂神來之筆。 人類文明走到今天,歷史的積澱玉成了文化命意和詩性精神的高揚,尤其詩歌已經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走過了一大段輝煌之路,形成了堅實而豐厚的藝術表現的優勢,強大的文化背景為詩的發展提供了充分而有效的條件,許多優秀詩人的出現就成了順理成章的文化現象。 從中國新詩發展史的層面看,方明應該是一位富有創造活力的優秀詩人。在藝術表現方面,他的詩個性鮮明,有孤絕之氣色,是特立獨行的篇什。作為詩人,方明不是以量取勝,而是精嚴要求自己,兢兢業業而為之,辭藻拿捏和文字推敲極為小心,五十年來只寫出近一百廿首詩。他不是“著作等身”型的詩人,而是以精緻與特色築高了自己的詩名,在整個世界範圍內的漢語詩歌界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洛夫對方明的詩作推崇備至,洛夫用毛筆抄錄方明的詩近五十首,可見其欣賞、重視的程度。 方明的詩追求典雅、精緻,是比較典型的文人詩,他的詩歌話語始終保持著充沛的書面語氣度,與“文言”有著近距離的親和,他的整體思維時時警惕著生活俗常性的侵襲,清醒的文化意識使詩人形成了剖視和反思的自覺。《瀟灑江湖》是一首文化意蘊深厚的長詩,詩人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揭示了傳統清明節的生死之辨,酒意中的不盡悲情,讓一部《水滸傳》散播出人間世界的血腥之氣:
翻了過多的私史,我勢必被逼上梁山讀水滸傳,讀到月落烏啼讀到 四周隱約成池堡。我胸前的瑰玉是一幕黎明,看雞聲漸揭起薄霧。 那一百零八個多鬚的野漢,讓昨夜的露水壓得他們懶慵,不練槍 不舞棍不躍梅花樁不戲耍刀陣不泅出溝池。 如何晉見大宋的戶坐 (有時緝拿只是慕仰你們羈蕩的才氣,勿怪孤家多禮) 久聞你們義薄雲天,而且有一套很中國的功夫,就留在宴後餘興, 就留在月黑風高夜攝取叛逆的首級,但勿攜回血腥受封。 大宋的寶殿是一塵不染甚至草民一聲冤情。 一段頗見才氣的文字,寫得意趣風生,情境繁複但又清晰,大氣難得。歷史沉埋了多少悲劇,無數抗爭者的血肉之軀只是奸佞之徒歌舞昇平中無法兌現的許諾,而“叛逆的首級”和草民的“冤情”則是無路可走。雖然“我胸前的瑰玉是一幕黎明,看雞聲漸揭起薄霧”,但救贖仍是一紙空文,黑暗依然四合,歷史還是不見亮色。 長詩在多維的人文畫卷中,展示了許多人物演繹的歷史,以具象和感性的方式剖析、透視,營造足可反思的生命境界,進而形成多元、能指的歷史影像和參照圖景。一如“秦淮妓歌/揚州夢甜”的紙醉金迷,無法掩蓋那些抗爭者、犧牲者以及大批被強權者、惡行者碾壓的冤魂與血跡。岳飛的壯懷激烈、文天祥的“磅礴正氣”也無法撐起“孱病的山河”,難以慰藉“滿山屈怨的輓歌”。詩的反思和憂患的文化境界,雖然不是一種確定性的結論,但其中所透出的思辨機鋒卻有著清醒的人文高度。 在《譚詩錄》一書中,詩人李瑾說:“必須指出,‘我’是自身自發性活動的意識者,‘我在’並不能確立‘我’,唯有‘思’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人之為人是基於他是一個意識體,若非,則不過是山中頑石、林邊枯木這樣的存在體。詩歌和歷史都是‘思’,也是‘思’的產物——‘思’是一種行動集束,通過‘思’,人類及其活動得以真正建成。”在歷史題材面前,方明是一個憑藉感性形態進行詩化的思考者。在他的筆下,無論是陳圓圓的紅顏低首,還是古代詩人的仰天長歌,都寄託著一個現實人生世界的人的文化觀照,以深切的詩“思”來確定詩人“我在”的文化基點。在吳三桂與陳圓圓的歷史事件裡,詩人方明打開了人情人性的詩意介面,在情感糾葛的空間拓展詩思: 不賣美人賣江山 不侍父命侍紅顏 我乃百戰榮歸的明將,穀陲皆我偉昂的蹄跡,久聞天下第一關的巇 險,給我峻苛的吶喊驚得馴服。今我塵歸的傲笑震撼讌座的官侯, 而喜慶的舞影是雙雙媚動的秋波。 圓圓,你嬌豔的小名夢閉我山河的殘缺,讓我劍破鏘鏘的玉關, 殺一條鋪向我迎你千軍的血途。薄命紅顏幾度嬌 圓圓,我衝冠的怒髮是纏繞長夜的相思,怎知鼎湖慟哭催人。 吳三桂為陳圓圓“紅顏一怒”,引清兵進山海關,擊敗李自成的軍隊而致使大清朝一統天下,是一個偶然的機緣改寫了歷史。詩人把一段人們糾纏不清的是是非非置放於美感充沛的情境之中,詩意剝離了歷史的本相,以審美的方式構成了文化的“意識體”。在歷史上,吳三桂的所為並非令人動情的一幕,他的降夷之舉一直為大漢民族所詬病。“我衝冠的怒發是長夜的相思”,為一個人而舉兵殺伐,情感的力量超越了一切,但是其中的“悖論”只能存疑於消逝的歲月裡,而詩意的構擬和想像卻可以昭示文字之上的風光。 《天問》是一首直擊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大爆炸的詩歌新作,但這是一首深具歷史深度的作品。現實的大悲劇給人們造成的傷痛是難以平復的,而災難的背後則是政客的謊言,是你爭我奪的戰爭。在廢墟之前響起的鋼琴曲,是受難者的呻吟、哭泣,是他們難以遏止的憤怒和抗議。詩人這樣寫道:“燻焦的穹蒼無法辨別晨昏/蕈狀的雲塵催發惶惶浩劫/萬眾生靈的軀體屈蜷成垂死前之告解/誰以被劈削的山與滾燙的海水/修幅大自然風景淨土/讓曠野河川迸裂成畢加索畫像/ (背後是烽火崩塌的家園/黑雨紛落 琴韻仍柔揚撫慰渴望依屬心靈)。”一面是大爆炸的墟燼,一面是鋼琴曲的悠揚,兩相對照,以一種反常的舉動襯托更深遠的悲劇性,內心的五味,何以陳說? 可以說,方明的詩歌深度,不是理性抽象的深度,而是意象與情境的深度。
3 詩歌話語是體現詩人創造性的實體,從字詞的使用風格與習慣,到語體的形態和色彩,都是詩人個性精神的集結,是詩人創造實力和藝術修養的具體呈現。在嚴格推敲和煉字選詞的拿捏把握中,詩人方明走進了一座古風化、極具典雅的玲瓏之“塔”,形成了獨具“我”之特色的標籤化方式。在繼承古代詩、賦、詞、曲的精髓方面下過很大的功夫,形成了自己個人化的獨特風格。 若從詩歌技藝的角度說,表達方式應是個人化的,富有個性色彩的話語選擇,是詩歌藝術價值取向的重要方面。方明的詩抒情根基深厚,古樸、沉凝,力透紙背,憂思深切。尤其在人情和人性的抒寫中,詩人總是重建詞語組合、搭配的秩序,盡力造成內在情感起伏跌宕的張力效果。在《母親是一種歲月》一詩中,寫母愛是在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中,是以歲月流逝、生命損毀為代價的一種偉大付出。詩人的敘說如步履滯重的行走,在遲疑中顧盼,在回首中踟躕:
母親是一種歲月
母親是一種歲月 這是詩的開頭兩節,詩人寫母親在漫長的人生過程中為下一代所作出的犧牲,而詩人對於詩的主旨表述卻不是直接的,而是寄意於“歲月”,寫的是在時間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曲折,是“潑哭在疲憊的身軀上敲擊”,是“體溫起伏”時“最焦慮的夢魘”,詩人是對母愛的一種概括,不是個人的一己的母愛,是抒寫廣闊的人情人性空間。表意的方式不是日常生活的習慣,全新的邏輯秩序代替了口語的形態,形成了全新的詩意話語現實。以“母親是一種歲月”為題,由“歲月”而朝著季節的方向推進,從青春到老年,正應對著季節的變化。在語詞的調遣使用上,極盡陌生化的力度,以求營造全新的藝術效果。“春天搭成的花棚綻開著/媚野的嬌嗔 拎提招來蜂蝶的/步履 跳躍在初熟驕佻裡”,把象徵著自然春天的“花棚”與人的“媚野的嬌嗔”之態粘合融通,“提拎”“跳躍”皆是姿態鮮活,意境新異,別有一番天地。一切詩性的創造,都是詩人心性經營努力的結果,方明朝向難度的寫作追求,所以他詩歌新境界的收穫就是水到渠成。 方明的詩在語言方面具有鮮明的特色,文辭的典雅幾乎走到了極致,在長句中疊加遞進的方式使詩意產生一種曲折回環的起伏效果,汲取了古典詩詞和文言文在音韻上的優勢,內涵了音樂的節奏和韻律。 酒是用來豪氣的 那傷感只是奠祭裡點綴的憔悴 這裡,所有墳塋均排列成比翼鳥與 連理枝,好讓代代子孫在塵緣的煎熬中 衍生唯一的歌頌
未滿百歲光陰的事蹟便讓陌頭上的 秋草搖曳成一幅飄渺淒清的寒食圖騰 方明的詩歌表述具有天然的滯澀感,詩人似乎有意躲避暢達而追求一種人為的曲折度。遣詞造句講究文氣的濃度,如“那傷感只是祭奠裡點綴的憔悴”、“未滿百歲光陰的事蹟便讓陌頭上的/秋草搖曳成一幅縹緲淒清的寒食圖騰”,不能不說,詩人的特殊語言策略是詩歌陌生化的重要選擇,是曲徑通幽,是獨特的語言形式負載著獨特的情感內蘊。 希臘著名詩人奧·埃利蒂斯說過:“真正的詩歌永遠是語言內部而不是其外部運動的產物。思想正是隨同它們語言表達的產生而產生的。語言的因素起到巨大的作用。我再重申:我相信每一門語言都迫使詩人去表達具體的事物。”對於詩歌來說,語言幾乎就是一切,詩人韓東說過“詩到語言為止”。作為文體的內部運動,語言與思想、意蘊是無法分開的。方明特殊的語言修煉玉成了詩的思想質地,古樸的具象描述式寫法,比較充分地呈現了情境與意象的深度之美,詩人憑藉語言的造化之功抵達了一種詩的高度。 我以為,方明是一位重視語感和語境的詩人。他的語言追求中所攜帶的個性精神以及具有生命風格的表達,就是詩的語感。比如聲音、語氣,以及詩人對於語言的直覺感受。語感具有充分的文化意識,是一個詩人的個性“印記”。在《清明》一詩中,歷史的“景致”是詩意構成的重要因素,透視時代與社會,強化了反思的力度: 盼望飛鴻啣來新塔壞壁的典故,赤壁悲壯的浪濤 淘噬多少英雄豪傑,而領盡風騷睥睨江山的才子 佳人,終也躺成史頁裡留人嗟嘆的幽寄
曾有相思苦戀的淚果真在此階前滴響到天明, 憩睡中被螻蟻蠶食的殘妝是無法從寒燈裡重塑 妳綽約的采姿 而狂狷揮劍的英豪終將凋存的 蒼髮化作支支風中垂頭慘白的蘆葦 如果說詩歌的語感語境對於詩歌藝術表達具有決定的意義,那麼方明所抒寫的江河東去、浪濤淘噬,英雄豪傑或才子佳人則是其中所表達的“具體的事物”,是傳遞思想載體中可以包容的情景的複現。這樣的具有生命質感的語言系列是與感知現實人生的經驗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它的深度就有了某種“穿越”的性質。那些“相思苦戀的淚”在“階前滴響”時,其實語感和語境的力量早已模糊了歷史和現實的界限,時間和空間在詩人的懷想與感悟中落成了詩美的形象建築。乃至“到天明”,是一種感歎的存在,揮劍英豪“凋存的蒼髮”化作“垂頭慘白的蘆葦”,生命的不斷消逝是進化的必然,但詩意的大悲情是與一定的歷史傷痛相互關聯的。詩人的悲憫是一種歷史積澱的情結,是強化民族奮進精神的一種忍痛和含淚的呼喚。方明的語感語境是敏銳、鮮明的,它推助了詩意的昇華和精進。 詩與歷史的相遇是一種必然。當一個詩人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他實質上是站在一個遠比詩本身更博大的文化空間裡,這包括民族、國度的歷史深度,以及從文字的根性思考開始的身份認同和既定的文化歸屬。厚重的歷史感是一個詩人詩性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詩意現實與未來的積澱和底蘊。詩人的反思意識和悲憫精神,拓展了宏大的詩思和境界,使人情和人性的表達具有了更為開闊的人文空間。方明作為一個多年致力於新詩創作的優秀詩人,他的精緻化追求為中國新詩走向經典提供了重要經驗。我相信,他的底蘊深厚、風格獨異的詩作,是中國新詩發展史上的重要成果,他作為詩人的存在是不可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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