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煙花 

 

一個人在河內,看還劍湖、看水、看

人、看樹、看花,看著時間走過來。

 

一個很特別的風扇在你頭頂上旋轉著,不,天花板上總共有五個各由五把大葵扇組成的美麗吊扇,正以絕妙圖案不斷在旋舞也旋舞著你徬徨無助的心。

在這1901年即已存在的整個餐廳裡,滿室賓客中,你是唯一的單獨一人,也是唯一的東方臉孔。你和越南服務生使用他們的越南「北越語」,和法國服務生使用法 語,和自己對話時,則使用亂七八糟的各種語言:北越語、中越語、南越語,標準法語或普羅旺斯腔調法語,國語、粵語、客語、廈門語,再加上些許阿拉伯語、德 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希臘語、俄語,當然,還有英語。

心之所以徬徨無助,因為今天是大年初一。你離開原來居住的地方已有十四天;你先到越南南部去,驚覺詩友文友們的老比上一回20075月見面時更甚,那種驚懼告訴你,你的憔悴蒼老也已十分駭人,而且,TuAnh.亦於128日在他鄉逝去。你帶著出發前一日掃描加洗的相本一冊,裡面置放著幾卷1969年你的個人照片。青春!永遠驕人的青春!你看著三十九年前的自己,穿著在小巴黎西貢精挑細選布料找裁縫精心細做的洋裝,揮灑燦爛的歡笑在戰火環繞的小小空間裡,無視戰神的威脅。

只是,1969年的你,最終還是決定如雲飄去,從此以後未曾「定居」。飄離的不是只有你的軀殼,更麻煩的是你的心。你的心比雲更輕淡比絮還無根,永遠無法像別人的心那樣固定穩定肯定確定,總是在不知何時何處的時空裡茫茫迴盪著。

年節當前  戰事如昨

抵達南越今日的「胡志明市」是125日。好幾個炎熱的午後你都一人孤單地徘徊在世事全非的依舊景物裡。「獨立宮」成為「統一殿」後,你只再進去過一次;此刻,你站在鐵欄的外頭看著裡頭一群一群人正賣力彩排明、後天要上演的「節目」。你的左、右、前、後、上、下、遠、近全是一幅一幅、一張一張、一面一面、一塊一塊大紅為底、色彩繽紛的木板、布面、旗幟:偉大的主席!主席嘉言錄!慶祝四十年的光榮勝利!1968之春的總進攻及崛起……等等。「獨立宮」面向著昔日的「統一大道」今日的「Le Duan大道」,無數紅旗標語口號飄揚,一串一串巨大蓮花搖晃風中,人們正張燈結綵,準備130日的特別慶典。鞭炮禁止,因為鞭炮正是19681 30日戊申大年初一總進攻「勝利」的關鍵聲音。

四十年!1968年的「勝利」不正是你心底最無法抹滅的驚恐和傷痛?戊申春節的砲火於年初一夜裡年初二凌晨2時在整個南越的每一吋土地上發動最無情最犀利最完美最總的「總攻擊」。你在那一夜攻擊中,墜落終生無法求援的苦痛深淵。

這四十年是如何熬過去的?在早期的極力求忘至後來的戰事如昨,你的心從未中斷遭受考驗。挺得下去挺不下去多少次如魔揪絞你、扔擲你。往事未曾如煙消散,今日更以萬般反諷的「面貌」,教你一幕幕重新再次凝視每一項細節的激刺。你有點暈眩地晃在萬旗飄動的不定裡。踏著青春時期曾經踏過的路,嚼著四十年已粉碎卻仍嚥不下去的恨,看著自己老弱在蒼涼的昔日煙硝之中。

煙火砲花  璀燦時刻?

整個西貢被裝飾得有如最亮最美富裕太平的璀璨珠寶慶祝四十年前總攻擊的勝利及眼前的戊子春節。你於22日飛抵北越河內,再一次度孤單的新年春節,尤其是「勝利」後四十年,也是1969年之後,第一次在越南過的春節,更是獨自在當年的「敵人」領土上過的春節。

南越民眾家家擺飾的清香黃梅在河內成為一棵棵嬌豔濃郁的桃花。你漫步在擁擠的年節市場,看著許多市民騎摩托車,一手須扶著後座的一株桃花或一大盆果實結滿的桔子樹,桔黃色的桔子不停搖晃在四十年來最冷的氣溫裡,也搖晃著你無盡的傷感和哀思。原本可以早早富強的地方卻因一場不知誰對誰錯的內戰,拖延了數十年至今,大部分的小老百姓依然生活在並不寬裕的環境裡。他們快樂了嗎?他們幸福了嗎?他們滿意了嗎?他們勝利了嗎?

你住在離還劍湖才幾步路的小旅館裡,標著三顆星、收著三顆星的房價,實際比無星還糟。你住,只因離湖近。夜晚的湖因四周掛滿彩色燈飾倒映水心顯得極美。但你更愛白天的湖,一棵棵岸邊巨大的樹姿態優雅地斜斜傾向湖面,在寒風中詩意更濃。你小時候讀越南地理時知道的許多地名,直到1994年之後,才有機會看到、感受、感觸。

你一個人在河內,看湖、看水、看人、看樹、看花,看年正向你走過來。原以為可以看到的他,卻早在你好不容易才從西貢飛抵河內的第二天即已返鄉過年,讓你一個人獨自領略氣溫八、九度C寒冬裡流落異鄉的「冷」。

除夕你一人到最奢華的法國餐廳獨自咀嚼永遠寂寞孤單的所謂年夜飯。接近子夜時,你登上寄住的小旅館頂樓,觀賞湖邊於新舊年交替時刻放射的煙火,越南人叫煙火為「炮花」。炮花同一時間在城內四個地方直直向高空奔騰。你看著璀璨至極的花火姿態萬千地在夜空飛舞;然而,最後一秒結束時,夜依然是夜。你對自己說:煙火炮花抑或砲火煙花,最美瞬間不正是破壞瞬間,璀璨時刻難道也是摧殘時刻?

 

自由時報副刊2008.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