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與眾不同的舊同事

 

 

       甘尅其是我讀夜校會計班時認識的。1964年當我從一家旅行社轉到吉列刀片公司擔任會計員後,曾受託介紹他給這家公司。按招聘規定,他也須要通過筆試和面試審核及格才獲得僱用。會計部還有其他五個男職員和一個女職員,會計主任是個「四眼」的中年人,自甚高,和我們一向貌合神離。我和甘尅其交往最多,認識他也比較深。

 

       當年還沒有電腦,所有進出的賬目都是一筆又一筆地登進數簿裡,等到月結時才用手搖的計算機逐一加起來,然後列出試算表(trial balance)。利用人手結賬的毛病是很容易出錯的,於是當試算表無法平衡時便須要加班找出原因來。我們也樂於在其他人下班後留下來開夜班。五時以後美國老闆不在,主任也不在,我們可一面工作,一面高談闊論,而且加班另有酬勞,何樂不為!

 

       我在吉列公司工作了差不多八年,可算一帆風順,從會計員一直晉升到會計主任。原來的那個主任由於與美國老闆合不來,他在三年後便離開,空缺由我補上。甘尅其對我的晉升沒有半點怨言,合作如常,我也不會因為身改變了而疏逺他。

 

       甘尅其出生於一個不完整的家庭,父親很早便過世,他與母親一同生活,住在柴灣的廉租屋。他母親猶如一個可有可無的老家傭,母子關係非常平淡,直至母親去世後他才感到珍惜。甘尅其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大哥開中藥店,兼任駐店大夫。二哥似乎沒有任何固定職業,和台灣方面來往頻密,可助人申請中華民國護照,也可助人取得一些台灣「野雞大學」的畢業證書。和這樣背景的人交往我會感到不安,但甘尅其卻一直關心這個長兄的處境,盡手足之情協助他。他的妹妹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丈夫是警察,一家人住在警察宿舍裡。甘尅其和妹妹的關係不過不失,一直有往來。

 

       甘尅其一直保持單身很多年。他對女性不是沒有興趣,但由於不修邊幅,說話沒遮攔,使到很多女性敬而遠之。他的外形也乏善可陳:矮個子,胖身材,黑皮膚,走起路來「八字腳」,怎會吸引女性呢?他待人也不算慷慨,又怎會惹人喜歡呢?

 

       繼我之後他也離開了吉列公司,我們見面的機會也逐漸減少。很多年後我聽說他結了婚,妻子是出身於一個家境頗為富裕的家庭而且很有教養。這個消息對我及很多認識他的人來說都是有點意外的,雖然如此,我們都為他能夠脫離王老五生涯感到高興。可惜這段婚姻維持不久。很多人在他們背後曾經語論紛紛,說女方因為受到父母所催,所以隨便找個男人就嫁,終於弄到如此收場。

 

       過了一段日子之後,我又聽聞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一般來說,有子萬事足,生活該從此穩定下來。不過甘尅其仍保持他單身生活的形式,我行我素,對家庭大小事務不聞不問,也分文不付。妻子保持緘默,直到分居後才向人吐苦水。

 

       甘尅其對妻子冷淡但對兒子卻千依百順,有求必應。這個孩子在學校的成績並不算突出,父母不知為何還將他送到英國去「遊學」,結果一事無成。回港後隨便找了一份差使去幹,但不久便失去興趣,繼而離職。甘尅其在離開吉列公司以後也曾經不斷更換工作,不知這樣的經歷對兒子是不是也有所影響呢?

 

       甘尅其也有點自不凡的傾向,一直感覺懷才不遇,不願做個藉藉無名的「打工仔」,但可惜時運不濟。他大概也想做點生意,但不知從何處入手。他曾以分期付款方式購置一個寫字間,內裡存放著各式各樣的公事包,堆積如山,但他仍然繼續入貨。這些不理性的行為愈來愈嚴重,但沒有人會理會他。

 

       甘尅其除了對衣著不講究,他對飲食也不注重,結果健康出了問題。聽說由於體重超標,他患上了「三高」的疾病:血壓高、血脂高和膽固醇高,但他並沒有因健康變壞而改變生活方式,結果因心臟病突發而死亡。很多人說他因為事業不順暢,婚姻不美滿,孩子不成材,健康每況愈下而放棄生存的意志。我不敢隨便下結論,但肯定這是他的選擇,誰也阻擋不了。

 

       甘尅其與眾不同的地方有很多:他不受社會常規影響,我行我素。在天寒地凍的日子,我曾看見到他穿上單衫一件便上班,因為他不怕冷。他不修邊幅,只因喜歡自由自在,沒有其他原因。在大庭廣眾的地方,他可以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如果有人作出批評,他會指責你裝腔作勢。

 

       在同事當中他最看不起自私自利的人,並公開表態。在吉列公司當會計員的當年,加班工作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的。一個姓陳的同事便經常拒絕參加,他要利用工餘時間去溫習功課,準備投考會計師文憑試。其實會計部的同事們都有這個需要,不過沒有人會因為個人理由而離隊,都能並堅持同甘共苦。

 

       甘尅其喜歡獨行獨往,他不會接受社會的規範而改變自己的行為。這種人不適宜於群體生活,更不適宜於婚姻生活,因兩者對他來說都是過多約束,使他感覺失去自由和失去快樂。生死有命,又何必勉強呢?

 

 

                                                           2017年八月二十日 黃啟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