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農村生活   2023.10.24

 


     
一九五八年初,我和一個大我四歲多的哥哥(六兄),由越南搭乘汽車從陸路穿越柬埔寨的邊界到達首都金邊,由一個潮州人的家庭接待,七八天之後,再由金邊搭乘飛機飛往香港。在過境限期屆滿之前,又搭乘火車前往大陸,終點是廣州。這是一次逃亡的旅程,其中的細節因為時間的關係已經在記憶中變得很模糊。
     
在當年,越南僑生及印尼僑生回國升學是個熱潮,因為他們受到當地政府排華政策的不公平對待,產生很強的離心力。除此之外,越南在法國殖民地政府退出後,已經分為南北越兩國政權,局勢不穩定,內戰一觸即發。已屆當兵年齡的華僑子弟,為了逃避入伍,伺機離開越南。
     
到了廣州之後,因身邊沒有攜帶學校證件,廣州補校拒絕我們入學,被迫折返東莞的土塘村。經過一波三折,六兄已經變得心灰意冷,回國升學的念頭全消,決心要走回頭路。我年紀比較小,少年不知愁滋味,三心二意,但最終和哥哥共進退。
     
土塘是姓黃人聚居的地方,廣深鐵路必經之地,村的外圍叫做「廟圍」,沿著鐵路而建,我們的祖先以此為家。在解放之前由越南返回家鄉的細媽,兩個家姐及兩個弟弟便住在祖先留下來的土建房子,非常簡陋。我們從廣州折返之後,無處棲身,只有投靠他們,在此等待命運的安排。
     
芳群是細媽的長女,在鄉村認識了一個同鄉的青年教師,情投意合,很快就成婚。婚後繼續留守在家,幫助母親照顧弟妹,是細媽的得力助手。芳群非常聰明、能幹、有膽色、有主見,果斷。憑經驗,她認為我們無法適應在內地的生活,主張我們在未成為永久居民之前,盡快辦理出境手續。這個建議正符合六兄的心意,因此坐言起行。雖然困難重重,但最終成功出境,來到人地生疏的香港。
     
我們在鄉村逗留了一段日子,每天都等待出境手續批出的消息。閒得無聊,等待火車經過成為每天的主要節目之一。火車在穿越群山進入土塘站範圍之前,遠遠就鳴笛,轟隆隆隆的巨響,打破寂靜的長空。隣近正在遊戲的的孩子們,聞聲之後就和我們一起走到火車路旁,那幾個在水井旁邊忙於打水或洗衣的婦女也加入我們的行列,耐心地等待那猶如綠色巨龍一般的列車經過,揮手向車長及乘客致意,直到它遠離之後大家才回個神來。每一次火車經過,都有地動山搖的感覺,之後又一片沉寂。火車的班次非常準確,早班提醒大家每天農忙的開始,午班之後是準備休息的時間,晚班過後就是尋夢去的黃金時段。週而復始,有規律地重複又重複。
     
當年糧食非常短缺,每一餐飯都是一半是白米一半是番薯混在一起煮,這樣來填飽肚子。豬肉牛肉及羊肉的供應都是受到限制的,要使用糧票才可買得到。食油和糖也是配給的。家禽及魚類產品似乎不在限制之列,蔬菜水果也一樣。由於營養不足,幾乎所有人都是面黃肌瘦,印象中似乎未見過一個肥胖的人。
     
定期的市集也曾經是我最期待的日子之一,可以領略到農村生活的特色。這些市集一般是在常平鎮舉行,農戶將剩餘的農產品或家禽拿到市場去出售。芳群姐一大清早就帶領我們出發,由她安排一切。有一回她買了幾十市斤番薯,用蔴包裝好,由六兄和我兩兄弟負責將這些東西抬回家。我們對這項差使滿有信心,認為勝任有餘。殊不知走了一段路之後,平時不習體力勞動的我們,肩膀就開始隱隱作痛,幾經波折才將任務完成。
     
當年沒有石油氣爐、火水爐、電爐及微波爐這類家庭用品,炊煮使用的燃料是從山上採集得來的殘枝斷木,曬乾之後,堆放在火爐裡,引火焚燒。一人負責烹調,另外一個人負責保持火種不斷的工作。我曾經是芳群姐的好幫手,一方面可吸入令人垂涎欲滴的飯菜香味,一方面可在爐邊取暖。農村的冬天比城市的冬天難受很多,只有嘗試過在農村過冬的人才知道。
     
農忙季節過後,是探親的好機會。我們騎著腳踏車或徒步到隣近的鄉村探訪一些親戚,都受到他們熱烈的歡迎。一見到姨媽就立即想起自己的母親,因為她們的樣子實在太相似,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有點按不住。我們也到過媽媽的故鄉九江水去探親。曾聽過她說她的家鄉比土塘富饒,但我卻分辨不出來。老實說,當年的中國,一窮二白,所有地方都是這麼貧瘠與落後。
     
比芳群年輕很多年的一個姐姐叫鳯娣,她很少幹家務,但整天都在水利建設的工地上工作。從那個時候開始,政府就非常注重改善地理環境的工作,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
      
我在鄉間逗留的這段日子,終生難忘。如今回去,更是喜出望外。親友們都過起了幸福的生活。

 

我的外甥女  2023.10.25

 

    

    願堅是六家姐芳群的女兒,在兄弟姐妹之間排行第二。她今天在微信上這樣說:舅父,你在群組裡傳來的文章,我都一字不漏地看完。看了之後,對我啟發很大,除了知道很多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也懂得往後的人生。這短短的幾句話,使我喜出望外,因為知音難求,有她這麼的一個熱愛我的「粉絲」,足矣!

    想起多年以前,她在出嫁的那一天,我和妻子曾經回鄉送嫁。我負責將一輛全新的自行車,跟隨送嫁的一大伙人,浩浩蕩蕩走到她未來的婆家。當年的嫁妝,一座縫紉機,一輛自行車,再加上一些細軟,已經是很體面的事了。不像今天的新娘子,穿金戴銀,配上名牌的禮服,有汽車,有家電,還有豪宅陪嫁,愈鋪張愈好。

    那天主人家沒有在酒家設宴款待賓客,但準備了一團軍隊也吃不完及嚐不盡的佳餚美酒,其中有我最喜歡吃的豉油鵝。客廳面積雖大,但仍容不下這麼多人,所以屋前的空地也臨時被利用作為飯堂。大家簇擁在一起,杯觥交錯,盡歡而散。

    在願堅出嫁的那一天,當她想到就快要離開媽媽及弟妹時,面露依依不捨的愁緒,後來還放聲大哭。我見猶憐,但不知如何安慰她才恰當,就眼巴巴目送她走出大門,踏上了人生的另一旅途。我暗地裡祝願她的未來是美滿幸福。

    改革開放政策實施之後,我們的親戚很多都離開了原來的工作,投身於新事業。願堅的丈夫是個製衣工廠經理,僱主是香港人,表現得很出色。丈夫的地位本來可以讓她過上一些比較休閒的生活,但她不習慣整天無所事事,走到工厰擔任伙食的工作。

    四年前我曾經回鄉探親,見過她的一家大小。她倆都退休了,弄孫為樂。願堅記得我喜歡吃豉油鵝,就親自下廚炮製,讓我回味無窮。

    今天在微信上她仍然提起家鄉的特產大肥鵝,以此挑起我的食慾。我受不住引誘的弱點又被她看中了,回鄉探親又多了一個理由,一切都是口饞之過!

    吃有家鄉風味的豉油鵝,其實除了味覺上的滿足,還得到親情的滋潤。無論走到哪裡,都找不到代替品。

 

    

我 的 外 甥  2023.10.26



     
澤民是六家姐芳群的兒子,願堅的哥哥,是家庭中的老大,從小我就很喜歡他,沒有什麼原因,緣份也。我每次回鄉探親,多數住在芳群姐的家𥚃,和他接觸比較多。他不時以好奇的眼光看我,很想知道外面世界的事,但並不多言。
     
這種好奇心從小就孕育在他的腦海裡,最後成為一種動力。香港近在咫尺,對他很吸引,加上受到逃亡潮的影響,很想加入這個行列。他無心向學,也不熱心工作,將全部精力集中在逃亡的策劃上,並付諸行動,幾經周折,終於抵達朝思夢想的目的地。
     
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大都會,當務之急是找尋工作,只要能夠養活自己,他什麼都願意去做。曾經當過練習生,建築地盤工人。機緣巧合,後來他被推薦到一家皮草公司的工場當學徒,學習將一些貂鼠皮編織成方塊,給裁縫師用來縫製貂裘大衣之材料,行內人稱這些工匠做「毛毛匠」。為了節省成本,工廠後來搬往大陸,在江蘇省餘姚縣設立生產線。機會難逢,澤民被選中到那裡擔任生產部門的主管。事業由此一帆風順,並在當地結識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秀華。她人如其名,清秀,美麗。
     
澤民由僱員變為公司的𠄘包商。他在廣東的家鄉設廠生產,提供不少就業機會。衣錦還鄉的他,受到鄉親的熱烈歡迎。可惜好景不長,皮草產品在時裝市場失去吸引力,開始畏縮,皮草公司一家接連一家倒閉。定單愈來愈少,開工不足,澤民被迫將業務結束,重返香港另謀出路。
     
從老闆身分打回原形,這個轉變非同小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𠄘受得起,但澤民勇敢面對,再次從零開始。夫婦兩人合力重建家園,承擔起養兒育女的責任,將三個孩子撫養成材,使他們能夠立足於這個競爭劇烈的社會。
     
澤民在大陸生活過,對大陸的社會狀況具有很敏銳的觸覺,了解民情民風,和他討論這等問題,會得到很多獨特的意見。我對中國的發展充滿期待,但他卻有另一種看法,保持冷靜的態度。大家意見雖然有所差別,但他對我十分包容,縱使我有所偏差,也不會使我感到尷尬。我們的交流總是在理性及愉快的氣氛下進行,各有收穫。
    
提到國家大事,我想起了澤民的父親邦本兄,他是一個熱血的青年教師,滿懷愛國熱忱,很想為國家做一點事,可惜壯志未酬便英年早逝。邦本文質彬彬,這種基因遺傳給兒子,澤民也是一個溫柔敦厚的人。
     
秀華對我非常好,每次回港都得到她熱情的款待。她知道我口饞,白切走地雞和清蒸烏頭魚,在餐桌上永遠不會缺少,而且必定親自下廚烹調。澤民知道我喜歡飲花雕酒,老早就準備好。舅甥兩人,旁若無人,乾了一杯又一杯,愈飲愈興奮。舌尖上的滿足不在話下,全身都感受到親情散發出來的溫暖。
     
已經四年多沒有和他們見面了,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就以這篇小文,用來填補這個空缺,或可達到畫餅充饑的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