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外集

●醒之外

炮響十九

初次在金屬中發出一聲輕吼的

是血。血在體內浩瀚成海

廣場中央的一座銅像

從眾人心中悠然蘇醒

我們任時間超越

死者如飛翔

這是葬禮，旗子懸於上下之間

整個世界就這樣吊在那裡

你遂被提升，升高為神，為最後的完成

你猛力拋起那顆磷質的頭顱

便與太陽互撞而俱焚

●霧之外

一只鷺鷥

在水田中讀著「地糧」

且繞著某一定點，旋走如霧

偶然垂首

便銜住水面的一片雲

沉思，不外乎想那些

太陽是不是虛無主義者之類的問題

左腳剛一提起，整個身子

就不知該擺在霧裡

或霧外

一展翅，宇宙隨之浮升

清晨是一支閃熠的歌

在霧中自燃

如果地平線拋起將你繫住

繫住羽翼呵繫不住飛翔

●曉之外

猛力推開昨夜

我推開滿身的癢

雙臂高舉，任體溫透過十指直衝屋頂

化為一聲男性的爆響

第一個醒來的是整整睡了一宿的床

其次是小女兒的黑眉

由左額

跳到右額

唯有睡鞋上的那朵素蓮

尚放棹未歸……

血醒在血中

如光醒在磷中

噢，牆上那位獨釣寒江雪的老漢

將餌扔過來了

——妻以半啟的眸子噙住

掀開窗簾，晨色湧進如酒

太陽向壁鐘猛撲而去

一口咬住我們家的六點半

●鞭之外

一揮鞭

蹄聲便成為永不回頭的山色

與千山並轡而行

我的馬兒，邊走邊嚼著風景

且將路旁三朵茱萸

踢成五朵

奔馳呵，速力在蹄下咆哮

我仰望自己於天涯

管它五朵或三朵

我僅是敲過的鐘聲，實在懶得回首去探問

誰是那眼中的落塵

落塵就是歸心

●海之外

海在最鹹的時候我才發現

那蹲在岩石上想心事的人

絕對不是那種說藍就藍了起來的

晚雲

他的茫然

在燈塔裡亮著

再也不能以仰姿泅回去了

因那嵌在沙灘上的背印

已整個被夕陽捲走

他暗地把遠洋沉船的地點

劃在鞋底

●邏輯之外

你知道河流為甚麼要緊緊抓住兩岸

因為它們只有一種死法

盡管渡船在兩者之間沒有選擇

我們寧可分配到一枚燒夷彈

而不願聞落日的焦味

活著就注定吃那要命的十四行

翻到最後一頁還有他媽十四行

這是公墓，其中僅埋葬—個人的聲音

回響在心中，鷹旋於崖上

倘若是芒刺，就讓它與血相愛

倘若是罌粟，就讓它在唇上微笑

詩人的存在哲學就是不想死

●逸之外

可憐的顏色，天空在最白時死去

明日你定會認出那盲者在盲者之中

除了黑，夜還剩些甚麼？

死乃至美，如叩門的手

以啄聲引誘

那人自溺於鏡中

茫然。一種被閹割的羞澀

只愛一次而後全力把太陽推向一邊

而後以整個早晨去宣揚床的價值

我們揩汗，我們委頓得如竟事的新郎

當靈魂為一盞燈所追擊

我們便逃入自己的痛楚

          洛夫詩集《葬我於雪》